村逝 第一百二十章
作者:懿律和义律的小说      更新:2018-03-06

    福禄是村里第一个遭遇新殡葬政策的人。兄弟几个商量了一下:家里家大业大,让父亲做村里第一个火化的试验品,既于心不忍也觉得丢脸;先不火葬试试,等有人来管了塞点钱就行了,反正咱也有人有势;再说村里死一个人他们怎么会知道!

    出殡之前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任何意外,但是到了出殡这天中午棺材抬到当街了,却来了一辆吉普车。车上下来两个大盖帽,其中一个说必须火化,否则要罚款。牛肝问罚款多少,大盖帽说三千块。牛肝说我也是呆政府工作的,我可不敢像恁啊似滴狮子大开口,你想钱想疯了吧!大盖帽一看不尊重他,就站在棺材前头拦着说:“不交罚款让你今儿刻出不了殡!”牛肺一看区区两个警察,说:“恁是来找挨揍滴吧?”抬棺材的小伙子们都看着事情进展,牛劲喊了一声:“揍他!不让开让他俩出不了村!”周围的小伙子们都跟着喊“揍他!揍他!”

    两个大盖帽一看形势不对,吓得都躲到车里不出来了,兄弟三个加上震海、震邦、牛劲、牛纯等人顾不上哭了,都穿着一身白孝服围着吉普说“有种恁俩出来!”吓得两个人更不敢出来了。震海在当街的棉花柴垛上抽了个棉花柴来抽打吉普车,谁知道车玻璃很结实,根本就抽不拦,只把后视镜抽歪了。牛肝说一般棍子都打不烂这汽车玻璃,震海听了随手在地上捡了一个半砖拍了下去,这下玻璃碎了一地。车里的人说:“恁饶了喃吧,喃再也不管这事儿嗹,饶唠喃吧!”

    兄弟十来个放了吉普车,由牛心领着走到棺材前头跪下大哭一场,然后牛心摔了瓦,牛心家抱着瓦罐上了车,送殡队伍这才出发了。

    新菊是第二个儿媳妇,自然她坐的拖拉机排在第二的位置,开拖拉机的是庚佑。这辆拖拉机是庚德和庚佑各摊一半买的,当初想让庚槐也平摊出三分之一,但是小桃根本不想和他们合伙,因为一来自己家地少,也不指望着种地有多大收入;二来是庚槐开不了拖拉机,求着两个兄弟开还要看他们脸色,那还不如雇别人的拖拉机干活。

    正常来说,做儿媳妇的人送殡乘坐的车应该是娘家弟兄开来的,但是小涛在县城上高中回不来也不会开拖拉机,且家里也没有拖拉机,秀兰就只能从关系稍远一步的新菊的弟兄们中间找,那就是排在第二梯队庚槐兄弟三个;如果这三个都不能来,就只能找第三梯队的泽栋了;如果还不行那就要在一个大院里找人了。因为丁顺是彻底不想和这兄弟三个犯话了,秀兰只得硬着头皮去找庚槐。庚槐说:“婶子不是我不愿意,那拖拉机没有我的份儿,我也不会开。”秀兰这才知道原来这亲兄弟三个都不是一条心了,自己心里的压力反而小了。秀兰又硬着头皮去找庚德,庚德说:“我得出去卖卷子去,你看看小佑儿有空儿不。”秀兰找到了庚佑,庚佑说:“他们都没空,我就得有空,我去开拖拉机去。”

    送殡回来的路上,庚佑开着拖拉机竟然第一个回到了村里,这样新菊就下车拾了盛着菜刀的瓷盆端回福禄家。村里人们就都议论说新菊又孝顺又有前途。

    福禄出殡了,人们都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谁知道第二天来了五辆吉普车二十来个大盖帽。这还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是还带来了县电视台的记者。来人在当街一下车就打听福禄家在哪里,兄弟三个吓得闻风三散(只有三个不能算四散)跑了。警察只看到一帮妇女和孩子也就没抓人,但是告诉她们要转告她们家的男人,回家后去自首,否则就抓起来,连王法都不知道,竟然敢对抗法律!

    村里好事又胆子大的男女老少都跟着吉普车,眼瞅着它们跌宕起伏地开到了坟地,找到了最新的一个坟,一看土的痕迹就知道是昨天刚埋的,连坟帽子还没扣好呢。一个警察问围观的人:“这是夜啦刻才埋滴那个人办?”人们都不出声,警察们就知道肯定是了,于是拿出带来的铁锨甩开膀子就把坟刨开了。大冷的天警察们干的热火朝天,一个个热的都冒汗了,但是他们依然干劲冲天没有怨言。摄像机平稳地录制着他们劳动的场景。

    刨坟容易,把棺材从坟坑里拉出来可是既费劲又需要技术,但是这难不倒警察同志,很显然他们也是专业的:一个灵活的高个子下去,把绳子从棺材底下成功地推到了棺材的另一边,最终两条绳子都穿过棺材底,众人合力把棺材拉了上来。

    他们撬开棺材盖放一边,把福禄抬出来放在了棺材盖上,然后又把棺材盖放到了棺材上,倒了汽油点着了。寒冷的天气里,烈火熊熊,映的每个人都暖哄哄的。

    晚上的电视新闻里连续两天播放了这烈火,似乎是想用火来证明法律的尊严和无情,法律是不容置疑的。由此,新的法律普及了,火化的观念深入了穷人的心。富人和有权人怎么办?他们会花钱、托关系,最终法律也不外乎人情。

    福禄被火烧了之后,警察们和记者就走了。村里人都觉得这是作孽,以前都说下十八层地狱才会被火烧、下油锅,现在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的就被火烧了,也不知道他的魂魄疼不疼。尤其一些迷信的老年人,心里的凄凉感无以复加。不怕儿媳的老太太就在家里唠唠叨叨什么从小挨饿受穷,不容易这暂能吃饱饭嗹也快死嗹,死了还得让火烧之类的。孝顺点的儿媳就会说人死了就没知觉了,也不会疼了;有不孝的儿媳就会说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谁能不让火化?!怕儿媳的也就不敢在家里唠叨,转而和一帮老头、老太太在当街晒着太阳嘁嘁喳喳半天。

    牛心等三兄弟也都陆续回家了,兄弟三个一商量还是得先把爹埋了再说,可是要是去埋就说不定又被谁给捅出去了,会不会有警察又来抓人呢?这些还都是小事,最可怕的是牛肝的工作可能受影响,这棵将来的大树不能倒啊!只要大树不倒,其他人有了事也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三个人商量了一下一致决定要托菡菡的姥娘去求所谓的云祥,云祥能耐大。牛肝说:“托人是托人,我不去托去,大哥你去吧。”牛心以为牛肝好面子不好意思求丈母娘就说:“我去。”

    牛心找到了秀兰,秀兰也坐了蹩子,说:“我也没有云祥的电话,咱也没打过电话,不会打。人家呆北京哩怎么找人咹?”

    秀兰想了想,只能先去找自己的三姨、云祥的娘,让老太太给北京打个电话,或者自个要个电话回来,让牛心自己去打。秀兰硬着头皮找到了三姨,挨了老太太一顿数说。老太太说:“上回那事儿你不该找恁娘来说我,她不说我还不管啊!”老太太教训完了之后又说:“我一个又瞎又聋的老太太,我上哪里去找人去咹?你还不如去找云胜去哩,他认识的人倒是多。”

    秀兰一看老太太没有办法,就搭搁着说:“喃姨夫哩?”老太太说:“别说他!十天有八天不着家,不是呆市里就是呆石家庄哩。”秀兰说:“他倒是会享受,总闷你不跟着就伴儿去哩,自个儿呆家里受罪?”老太太说:“他嫌我脏、嫌我聋,出去光给他丢脸。咱家里也好咹,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想吃嘛都有,好些个东西我都叫不出名来。小妮儿,要不你给恁娘拿点儿去啊?”秀兰说:“我自个儿给喃娘买吧,我能拿着你那东西去孝顺喃娘去啊!”老太太说:“好些个东西你买你都买不着。”秀兰说:“买不着那是喃娘没有吃这个的命。”

    秀兰回来跟牛心说了,牛心觉得不用再倒一次手了,就自己来找云胜,可是云胜不在家。静初说:“他净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趟哩,他说咱村里风水坏嗹,不敢呆村里呆着。我就说哩,你嫌喃娘家不好呗,你有能耐你当初怎么不找那好的去哩!你这暂仗着恁兄弟你也人模狗样、吆三喝四、人五人六嗹,还看不起喃村嗹!”静初说着说着气就上来了,骂了一句:“这个私孩子还不知道哪一天呆外边让汽车撞死哩!”牛心一看气氛不对,就抽身要走,静初却笑了说:“你轻易地不来,来了不坐一会儿啊?咱村里就是恁家和喃家差不离,恁家有钱,喃家有人。”

    牛心说:“有钱有嘛用咹,还是有人要紧。”静初拉了一把椅子过来说:“坐一会儿。恁家人多,这才叫有人哩。”牛心说“一万虫子也顶不了一条龙”又说“不坐嗹,还有事儿哩”一扭身要走的时候发现茶几的下面是一部红色的电话。牛心说:“这是电话办?”静初说:“是,装了好几啊月嗹,也没总闷用过。”牛心说:“你能给云胜打个电话办?咱这个事儿还是个急事儿。”静初说:“我也没打过。”不过还是找出了一个小电话本,战战兢兢地按了七个数字。那头竟然接通了,静初就说:“牛心哥找你有点事儿,你嘛时候回来咹?”静初挂了电话就说:“他明天回来,要不你明天来找他?”又说:“要不我让他一回来就去找你去!”牛心说:“不用,我来找他吧。”

    第二天牛心又来到了云胜家,云胜从胸前兜里掏出来一个精致的小笔记本就翻找号码,然后拨通了一个,聊了一会儿就挂了。云胜挂了电话之后说:“其实这个事儿咹,咱当初要是先举给人家三千块钱就嘛事儿都没有嗹,连火化都不用嗹,还是用大棺材。正常来说哩,你得买骨灰盒去;咱这个有这层关系哩,你还是用棺材给入了殓。人家说虽然犯唠法嗹,但是哩,还是只交三千这个事儿就平嗹。”牛心说:“我这就家走拿钱去。”云胜说:“别急,坐下抽一锅子。你猜我这烟多少钱一条咹?”牛心说:“我都没见过这种烟,喃大姐的超市里都没有这个。猜不出来。”云胜说:“超市里准没有这好烟,老百姓谁抽这玩意儿咹!这烟一条六百。”

    六百?!真恐怖,喷云吐雾就没了的东西,这么贵!和我身价相等?等于一套房的价格?

    牛心比我还夸张,瞪着大眼(当然没有我瞪的大)说:“我娘唉,总闷这么贵咹?”云胜说:“喃大爷活着刻抽多少钱的烟咹?按理说我不能抽的比他还好吧?”牛心说:“咳,他抽的那烟比这个可便宜多嗹,大不了也就是抽个石林嘛滴,四、五块钱一盒,四十多块钱一条。”云胜笑了,说:“你别看我抽的这么贵,还不是自个儿买的,咱哪里买得起这烟咹,这都是人家送滴。”

    牛心点着头说:“确实是,自个儿抽烟谁神经病买这么贵的咹?烟还不是一个味儿啊?!”云胜笑着说:“不是一个味儿,你抽多唠就知道嗹。”牛心说:“咱可抽不起。”云胜说:“我送你两盒。人家就给了我两条,我连抽带送人的,也没多少嗹。”牛心赶紧拒绝着往外走,云胜就在后面往外送,一边送一边说:“刚说的那三千咹,我中间可是一分也没拿,都是孝敬人家上边滴人,一个是咱一个村里我不能那么干,另一个就是我其实花不着钱。”

    福禄终于入土为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