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来,才刚开学一个月,就要为祖国母亲庆生,今年最后一个长假。难得的是,路雅雅的父母回来了。
路雅雅随着父母回了老家一趟。
山路起伏不定,车子跟着蹦跶,父母关心两句学习成绩后,无话可谈。
车内播放着老旧的歌曲,都是在放学路上的那家杂货铺里,几个人搬着小板凳追过的武侠剧,剧情她还记得,现在还能说上两句经典台词。
车子拐进那个岔路,就到了。
还见到不愿意见到的人。
路雅雅被迫转学是拜小霸王所赐,不过这件事要谢谢小霸王,不然她如何能遇到林霜。
大人们要说大人们才能知道的事,小孩子就留在家里交流感情,毕竟和小霸王也一年不见,免得孩子们的感情生疏了。
告别令人厌烦的舅舅和舅妈,这空荡荡的矮屋里就剩路雅雅和小霸王。
“你这一年在那个破学校过得怎么样?”
一开始两人是同一所初中,路雅雅是考进去的,小霸王是花钱进去的。后来路雅雅的成绩一直比小霸王好,小霸王不服,就直接怂恿亲爹把路雅雅挤出去,说是路雅雅自愿的。
路雅雅也只能自愿转学。
当然更重要的,就是小霸王害怕,他怕路雅雅跟在他身边,戳破他所有的谎言。
“你都说是破学校了,还想过得有多好?”
有些人,总觉得别人低自己一等,而那些“低人一等”的人,在“高人一等”的人眼里,是不配拥有幸福的,一旦“低等人”拥有自己不曾有过的幸福,那就是罪过,是要被惩罚的。
自知“低人一等”的路雅雅没有表现出对现在生活的任何满足。
“这样啊,也对。嘿,我跟你说个事儿。你肯定不知道。”
什么事让小霸王这么瞒不住,不说出来不痛快的表情。
没等路雅雅回应,小霸王自顾自的说了,他道:“记得我们小学时候的那个鬼吗?”
啥?路雅雅一时没转过弯,她印象里没有什么鬼啊。
“就是得了传染病后,变得跟鬼一样的那个,六年级的时候,咱们还好心好意去看过他。”
是小天使,是你撒泼赖皮都要转学去看的小天使!
路雅雅心底一慌,她想起暑假的时候,那个似梦非梦的妖怪林,那只山羊身边的孩子。不好的预感总是那么准,“他,怎么了,不是已经搬走了么?”
“他——前几天,传染病发作,死了。丑鬼真的成鬼了。”小霸王自顾自说道:“哼,丑鬼。”
路雅雅想反驳,想质问,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忘了自己想说什么,胸口沉闷,她好像又记起那只窝在她怀里的猫,乖巧可爱,和小天使一样。
小天使对所有人都好,因为他就是那么善良,一想到小天使,心像被太阳晒过的被子,暖烘烘的。
她的猫会撒娇,会在她孤单的时候靠近,会安慰她,会给她温暖。
她离开东雪山之后再也没见过那只猫了。
“喂,你哭什么?”小霸王问道:“你不会在可怜那个丑鬼吧?”
哭?路雅雅擦擦自己的脸,再怎么装模作样,都瞒不住难过的心。
她抹掉眼泪,理直气壮地说道:“他那不是传染病,那只是概率非常非常小的一种疾病,是人类的基因决定的。”
路雅雅哪里懂什么人类的基因呢,这些都是她悄悄问林语得知的。
林语说得不那么复杂,只是想让路雅雅知道,那不是传染病,那是人类进化的过程中,一不小心出的岔子。得了那种病的人,不是因为他们坏,而是刚好是他们,他们很平凡,承受了别人不能承受的痛苦,他们又很伟大。
“但是,不管平凡还是伟大,都是别人说的,雅雅一定要先接触,才能知道那是个怎么样的人。别人的痛苦是无法感同身受的,所以不用去提及他们的痛苦,记得他们的好就可以了。”
小霸王很讨厌路雅雅做什么,说什么都是这样的姿态,有理有据地,把他说得像个无知的傻子。
“我爸说了,那是传染病,那就是传染病!”
“他胡说!”路雅雅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病,是几十万人之中才会有这样的一个存在,生病的人的身体会开始像抽干水的树枝,渐渐枯萎,蜷缩在一起,看着畸形可怕,智力也会开始下降,退回婴幼儿时期。
“我爸才不会胡说,肯定是你,哦,你喜欢那个丑鬼!”
“谁死皮赖脸要来我们学校的。你爸从来都是满嘴胡言乱语,你也学他,一模一样。”
两人吵起来,小霸王面红耳赤,越吵心里越没底,路雅雅的大道理一波接一波。
小霸王觉得自己吵不过,眼角带泪地跑出去,一个没注意,摔倒在地,脸上磕破皮出了血,看着吓人,血没流多少,眼泪倒是涌得厉害。
路雅雅冷冷看着小霸王哭着跑着喊舅舅,她知道这次她死定了。
会是几下?二十?三十?还是更多?
可是如果被打死了,就见不到林霜了。
路雅雅随后跑出屋子,奔向记忆里的杂货铺,杂货铺有台电话机,路雅雅跑到一半,乡下没什么人,四周平坦,没有遮挡物。
她走到一旁乱石堆前,闭上眼睛,向乱石堆扑去。
十分钟后,杂货铺老板看到一个衣衫不整,浑身是血的女孩走来,老板立刻站起身,这孩子不是从哪儿给滚下来的吧?
“老板,我想打电话。”路雅雅声音沙哑,眼圈红红的。
“通知你爸妈是吧,可以可以,免费的免费的。”铺子老板是个老实人,在这里也有四五十年了,胆子小,撞见个耗子都要吓个半死,却是个不怕事的。
路雅雅打给了林语。
“你好,哪位?”
“老师,我是雅雅,我在老家。我好害怕,刚才我表哥要脱我衣服,我害怕地拿石头砸了他,他满脸血地跑了,我现在在一家杂货铺里,我不知道怎么办,怎么办,我打伤了表哥,舅舅会打死我的,老师救救我。”
林语不是路雅雅的老师,他知道路雅雅在撒谎,但是路雅雅现在的状态,暗示着他一定要去一趟。
“好,我现在过去,你找个你觉得的安全的地方,等我过去好吗?”林语拿着电话走出房间,“是你以前说的那个村子对吗?我现在过去要两、三个小时,这段时间你一定要藏好。猫舍,好不好?等我。”
老板一听,倒是懂了,这村里叫雅雅的,还是这般年纪的,路家的无疑,出这档子事,造孽啊。那个路家老大,就是个无赖,村里村外都知道,几年前不由分说地讲自己七八岁的侄女有问题,要他看,路无赖才是最有问题的。
可是这村子的人,只有他的想法有点不一样。
这回听着就是小霸王搞得事,什么样的爹教出什么样的儿子。
“闺女啊,你躲好了,我不会说出去的,等我看着你老师来了,我就知会你。”老板没提路雅雅的父母,那都是没胆子的,不敢做,不敢为的父母。
路雅雅藏起来不过五六分钟,路无赖带着自己的儿子开始骂大街。
每家每户开始敲门要人,家家户户都吸引出来,等着看戏,这些都要成为他们饭后资谈的,不然日子过着多无趣。
这一回路家的女娃娃又要遭殃了。
但那都是别人的家事,管不了,管不了。
听着路无赖在那里信口开河,说着女娃怎么打伤他家宝贝儿子的,而女娃的父母,只敢唯唯诺诺跟在身后不停赔罪。
杂货铺老板看不下去,拿起自己的铜锣,开始敲,他以前可是村里敲锣唱戏的好手。
“今儿个心情不好,唱出戏给大家听!爱来不来。”
锣鼓声敲得更响。
老村民都聚过来,村子里唯二的乐趣,听杂货铺老板唱戏。
润喉,开嗓,没那么多伴奏就这么直白唱了,唱的是某位奇葩皇帝手下的新官,到了管理的地方后,强娶民女,皇帝得知后,不以为耻,反而花了大价钱买下那个民女,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老板唱罢,说道:“都什么时代了,我竟还看见,拿着过去那吃人制度当令牌的傻子。”老板随机点名,“刘三姑,你说你家闺女要是给人强娶了,塞给你几十万的钱,你心里可确实愿意的哟!”
心里是愿意的,可这时候要是点头说愿意,那就是旧社会的毒瘤啊,会遭人举报,带到县里去接受教育,多丢人。
刘三姑赶紧摇摇头,“什么话头!这种话怎说的出口!那是吃人犯法的!”
老板拍拍手,道:“妙啊妙啊,你大字不识的人都知道是犯法的,那些纵容自己儿子去强要别人姑娘的,怕是脑子里进了猪油,想不开。”
“哟,你这是指谁啊?咱们村里的吗?”这就是老板今儿心情不好唱戏的理由啊,众人觉得又有八卦可听了,积极着呢。
老板盯着路无赖和小霸王,“这不自己送上门,家家户户叫嚷过去,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家儿子要强人家姑娘,没这本事给人打了,还要找人赔钱啊!”
“天哪,路老大叫喊的不是他妹妹的女儿吗?这——去叫局子啊,关大牢啊!”
“造孽哦。一家子,什么德行。”
“就是!!!”
路老大最看重名声,他自己却不知道,他早没那个名声了。
路雅雅最讨厌的舅母出来说话了,路家儿媳妇,甚是泼辣。
“关我儿子什么事?肯定是那个小浪蹄子自己不要脸,勾引我儿子!”
女性受害,怪女性穿着太少的上一代版本。
老板铜锣一敲,笑道:“再世皇帝,今儿个大家伙可见着啦?”唱戏吵架拖时间,还是老板有招。
“谁不要脸谁心里清楚啊,啥也别说了,这种大事,还是要报告给局子,这不处理好,谁家姑娘还要遭殃的!”
“就是,送局子!让局里那些文化人来决定。”
这一年国家要做新形象,严抓严打得厉害,可不能让儿子进去,路家媳妇一把抓住路雅雅的妈妈,责骂道:“你怎么当妈的?怎么没教好你女儿!我告诉你,我儿子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女儿就是什么下场!”
入赘的路雅雅爸爸护住老婆,喊叫道:“够了!怪我们没教好女儿,教我们女儿什么?他表哥要强了她的时候,乖乖受着不要反抗吗?”
这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硬气。
小霸王插不上话,他不傻,知道这些人在讨论什么,可是没有人问过他,是不是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然后他们就开始吵,就好像已经肯定他一定做了一样。
小霸王捂着受伤的脸,爸爸为了展示给邻里们看,不给他上药,也不让他擦血。
这些自己摔出的伤口,仿佛坐实了他的罪名,明明他没做过,可是他会坐牢吗?
小霸王看着加入吵架的爸爸妈妈,杂货铺老板一下一下敲着铜锣,就像是电视剧里法官断案那样,敲一下,定罪,再敲一下,定刑。
“啊啊啊啊!我不要坐牢,我不要!”小霸王捂着自己的耳朵,恐惧地不受控制地尖叫着,他不要待在这里,不要被审判。
小霸王捂着耳朵向家的方向跑去。
这下更坐实了这件事的真实性。
故事说到这儿,成年的路雅雅靠近粉色头发的男孩,伸出手捏了捏他的圆脸。
男孩捂着自己的脸,问道:“你干嘛?”
路雅雅说:“我分享自己的故事给你,你不介绍一下自己么?”
这一段过去,不是从回忆录档案里看到的,而是路雅雅自己口述的。只要是真实的记忆,都会浮现在男孩的脑海里。
所以这段故事,是真的。
“我?我出生在这里,从我出生的时候就注定,我要在这个壳里,聆听守则,维护守则,遵从守则,我的上一任就是你遇到过的白化。”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叫什么?”
“嗯,白化给我取名,叫做白米。”白米退后一步,路雅雅的魔爪又要伸过来了,接着说道:“不过嘛,大家都喜欢叫我阿米。”
路雅雅恍若梦醒,眼前这个粉色男孩,和记忆里那个小天使的容颜,完全吻合。
她竟不知,原来回忆可以保留这么久,久到现在翻阅起来,还能记得初相遇的场景。
那个开学的夏天,蝉鸣四响,燥得人心里烦闷,她刚搬到城里,在城里没有认识的同龄人。
一个男孩握着自己的水杯,递到路雅雅面前,他微笑着说:“你是不是热的口渴了?我的水给你喝,很干净的。”
“你是?”路雅雅的小心脏跳动着,有天使下凡了?
“你好,我叫阿米。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