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唐之长安兵燹 第二十章 阴阳炁劫(2)
作者:野生文艺青年的小说      更新:2018-10-19

  自打出生以来,李克用还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雪,偏偏又是在正午时分,一天之中阳气最重的时候。接连几天的严寒,朔州城中冻死无数,邸报和公文向雪片一样飞到这位代州刺史的案头,李克用早已知道,天已经变了,邸报早已过时。他也无意于民生,公文都被他当成如厕用的草纸,用来擦屁股了。这些东西相比他隐埋在心中多年的大事来说都显的不值一提,微不足道。此时,他身披一件黑色大氅,用乌龟一样缓慢的脚步慢慢踱到了门口,他遥望天外飞雪,这足以杀人的洁白雪花。天怒者谁啊?他在心里想。

  在一片白茫茫中,李克用的眼光偶然看向院子一角,一只家养的老母鸡笨拙地在积雪里跳着,一只黄鼠狼紧随其后,用贪婪的目光看着眼前的猎物。与此同时,李克用注意到一个人躬身从拱门里走进来,这人体型消瘦,脸上长着无数的黑斑,嘴巴高高凸起,两颗黄牙从嘴缝里显露出来。过了五天,黄巢占领长安登基称帝的消息终于传遍了天下,眼前这位代北监军使陈景思也终于不请自来。这时候,李克用这只鸡用饶有意味的眼光打量着陈景思这只黄鼠狼,在心里说了四个字,“没安好心啊。”

  两人互望了一眼,没有说话,李克用又从门口缓缓踱了回去,慵懒地斜躺在榻上。榻边站着一个老家奴,手里捧着一本道德经,正在听候示下。陈景思也走了进来,在卧榻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从茶几上取过一杯热茶就自顾喝着,毫无一点客人的样子。

  “明公。”陈景思放下茶杯,先开口了。

  李克用却默默不语,转头看着老家奴,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愣着做什么,接着读啊。”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停,”李克用叫了一声,他沉吟着,似乎在细细体味,过后则悠然说:“夫唯不居,夫唯不居……夫唯不居,吾岂居哉?哈哈……”李克用笑了起来,笑得阖上了仅有的一只眼睛,另一边深陷的眼窝此时却显得意味深长。对面的陈景思却仿佛读懂了这空洞眼眶里所蕴含的深意,他眼皮轻微抖动了一下,“明公几时也读道德经了?”

  “无事消遣罢了。”李克用用嘶哑的嗓音说。

  “颇有心得么?”陈景思又问。

  “心得谈不上,”李克用晃了晃脖子,“倒是有些不同的见解。”

  “哦?请试言之。”陈景思作了一揖。李克用慢慢坐起来,用手托着下巴,嘿了一声,说:“颇不足为人道也。”陈景思叹了一口气,再次举起茶杯,放到嘴边时却又不喝,他用余光看着李克用,“明公都知道了吧。”李克用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进入正题,怔了一怔,说:“知道什么?”陈景思呷了一口茶,说:“明公一只眼,却能洞悉世事。难道竟看不见一千六百里外的铁蹄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李克用说。

  “明公!”陈景思倏地站了起来,将茶杯重重拍在茶几上,“朝廷既往不咎,许你讨贼以自赎,又封你做代州刺史、雁门以北节度使,恩泽如此,亘古以来未尝有也,你竟要学圣人处无为之事,如此报答么?”

  “急眼了!急眼了!”李克用与家奴相识一笑。

  “明公啊!”陈景思再次叫道:“功成身退,功成而身退,你寸功未立,恐怕还不是退的时候。”

  “陈景思!”李克用也叫了起来,“天子姓李,我也姓李,那姓黄的草寇抢了我李家的天下,我比你着急。”李克用用近乎咆哮的语气说完这一句,转而又平静下来,“可是着急有什么用,时机还没到,你让我贸然出兵么?”

  “明公真这样想?”陈景思脸上将信将疑。

  “如有一句假话,叫我李克用天诛地灭。”李克用大声说。

  “明公所说的时机是什么?”陈景思冷静了一些。

  “你没必要知道的这样清楚。”李克用说:“恕我直言,你陈景思不懂兵,更不会带兵。我问你,我去鞑靼不过一年时间,你把我的沙陀部管成了什么样?把我的鸦军带成了什么样?你现在叫我去讨贼,我拿什么去讨,难道带着一群酒腻子去讨么?”

  “酒腻子?”陈景思有些糊涂了。李克用说:“你坐着监军的位置,这些日子可去军营里看过么?日日纵酒啊陈景思,李嗣昭这王八羔子,连我家里珍藏多年的西域美酒都被他偷了去犒赏三军,军纪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心里就没一点数么?”

  “这个……这个……”陈景怔住了,“我倒是想去看看,李嗣昭拦着不让啊,我还以为是你的主意,难道不是么?”

  “人心散了,不好带啦!”李克用唉声叹气。

  “就不能管管么?鸦军毕竟还是你李鸦儿的鸦军,不是他李嗣昭的鸦军,再说了,他不是你儿子么?”

  “怎么管?”李克用嚷了起来,“上会不过是酒里掺了点水,差点就要激起兵变。我再要伸手去管,非得把我杀了祭旗不可。老朽啦,斗不过年轻人喽!”

  “竟到了这个地步了?”陈景思吃了一惊,他扶着椅子坐了下来,“李嗣昭桀骜不驯,倒不如把他换下来,让李嗣源上去。史敬思也是个人选,他在军中的威信还是高的。”李克用脸色微微一变,说:“李嗣源,不过书生罢了,让他去做官还成,为将还是要有些匪气才好。至于史敬思么……”李克用摇了摇头,“还是不够狠辣。”

  “没有比李嗣昭更好的人选?”陈景思追问。

  “李嗣昭,猛虎耳!”李克用抬起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虽然得时时当心被他反咬一口,但眼下确无更好的人选。”

  “但愿明公不会有被反咬的一天。”陈景思叹了口气,接着说:“适才明公谈到时机,我也想跟明公论一论这两个字。明公愿听么?”

  “但说无妨。”李克用说。

  “雁门以北节度使,”陈景思转头看向门外,“雁门以南的地方,明公曾有意乎?”

  “你的意思是说……”李克用被这句话提起了兴趣。只见陈景思用手指蘸着茶水,在茶几上写了一个字。李克用急忙走过去,低头一看,大声说道:“晋?”

  “全晋。”陈景思补充说。

  “可是……”李克用沉吟着,忽然摇了摇头,说了三个字,“郑从谠。”

  “郑从谠那里你不用管,”陈景思继续说:“擢黜皆出自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郑从谠是河东节度使不假,可河东还不是他的囊中之物。只要你李克用有本事,能够为我大唐立下不世之功,他日圣主青眼,让你统领全晋又有何难?”

  “安禄山也是节度使。”李克用只回了一句。

  “郑从谠不是安禄山,你李克用却有成为郭子仪的潜质。”陈景也只答了一句。

  李克用脸上露出喜色,但很不明显。他更加害怕陈景思从这一丝喜色中看到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于是很快就转过身背朝着他。李克用再次踱了起来,走到火盆前面,往里头添了些炭。他看着伫立着一动不动的老家奴,说了一声:“继续读。”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老家奴大声读道。

  “好好好,”李克用连说了三个字,并用赞许的眼光看着这个跟随自己半生的忠仆,“手捧道德经,却读出了龟虽寿,老仆知我甚深矣。”李克用说完这句话就怔住了,他发现自己无意中竟然失言了,急忙接着说:“可我李克用毕竟不是曹孟德。”

  “不是就好。”陈景思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有野心是好事,可一旦用力过猛,这船就要触礁了。曹孟德有野心,毕竟也没有称帝。司马懿有野心,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只冢虎。高欢、宇文泰都有野心,他们又是怎么做的?”

  “怎么又说到野心了?”李克用心想,“我李克用的野心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根发芽的。似乎很久了,似乎就是从那一声啼哭开始……”

  这声啼哭是他唯一的亲生儿子李存勖发出的。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没等示下,老家奴就心有灵犀似的再次读了出来,读到帝字的时候,忽然加重了语气。

  “野心啊!”李克用又在心里叹了一声,他伸出手去烤暖,火光映在脸上,使他原本就寝陋的脸显得更加狰狞了。他又站起身踱到了门口,往外头踏了一步,他的脚陷在积雪里,一时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霎时就收了回来。雪更大了,却一点风都没有。天怒者谁?心里又是这四个字,是天子?是黄巢?还是我李克用?李克用打了个冷战,竟然变的有些无所适从起来。只听陈景思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明公,时机到了吗?”

  “这哪里是时机啊?”李克用在心里说:“这是诱惑!”他回过头,差点就和陈景思撞了个满怀。陈景思重复了一次,“时机到了么?”

  “再给我十天。”李克用摊开两只手掌。

  “十天?”

  “还不明白么?”李克用叹了口气,“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就算朝廷愿意给我发饷,可兵器呢?郑从谠不是傻瓜,他比狐狸还狡猾。就让黄巢的屁股在龙座上多坐十天,十天以后,我会让他如坐针毡!”

  “你在铸造兵器?”陈景思吃了一惊。

  李克用不答,目光却看着远处的黑驼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