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唐之长安兵燹 第三十二章 食菜事魔(8)
作者:野生文艺青年的小说      更新:2018-10-19

  谢曜说完这句话,大殿里的空气再度沸腾起来,几十双愤怒的眼睛投向他,几乎要将他活撕了。但他脸上的惊怕只是一闪即逝,转而就复归平静,过了一会儿,竟然再度露出蔼然的笑容。教众们脸上虽然充满了惊骇,和对叛徒的愤恨而鄙夷,但人人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真沉的住气啊!”

  “谢护法,这是真的么?”景长老的嘴唇颤动着。

  “明尊在上,你……你从实招来吧。”同为护法的司徒旻说。

  相比这两人的克制,另一名长老叶晖已经冲了上来,揪住谢曜的衣襟,用噬人的目光看着他,近乎咆哮地骂道:“狗贼!究竟……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长老,一把年纪了,斯文点。”谢曜淡淡地说,然后将叶长老推开,转头看向楼雪阳:“站了这大半天了,腿都麻了,可否让我坐下回话?”

  “赐座。”楼雪阳朗声说。

  话音未落,一旁的叶晖已经叫了起来,“教主,这狗贼……”楼雪阳轻轻摇头,接着说:“搬张椅子过来。”一名教徒搬了椅子过来,谢如来大大咧咧地坐了,一边捶着腿,一边抬头看向楼雪阳,说:“教主不坐么?”

  楼雪阳叹了口气:“自从接任教主以后,本座就再没坐过椅子了。你可知为何?”

  “愿闻其详。”谢曜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临危受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啊!”楼雪阳一连说了十二个字,跟着抬起头,像是对谢曜说,又像是对教众说,更像是自言自语:“年轻的时候,我站在下面,看着石教主高高坐在宝座上,我俩离的是那样近,却又是那样远,远到总是看不清他老人家的脸。”楼雪阳哈了一声,接着说:“那时我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像他这样,高高坐在上面,低眉垂目,看着底下顶礼膜拜的教众们,好威风啊!可直到有一天,等到我真坐上这个位置,你知道是什么感受么?”

  “什么?”谢曜问。

  “扎屁股啊!”楼雪阳摇头苦笑,“谢曜,你知道么,那宝座上是长着倒刺的,只要坐上去,就会把你扎出一屁股的血。

  “奕哥儿,你说话还是像从前那样有趣。”谢曜叫着从前的称呼,眼神中带着敬慕和友爱,仿佛对着一位故友叙旧。

  “人生苦短,这又是何必?”谢曜又说。

  楼雪阳没接他的话,眼睛却渐渐变的犀利起来,沉默一会儿,冷冷地说:“谢如来,我只要你亲口说一句,当年向裴玄衍告密的,是不是你?”

  “是。”谢曜回答的干脆利落。

  “好,”楼雪阳点着头,转而看向景长老,说:“景长老,你执掌本教戒律,请问叛教之罪当处什么刑罚?”

  “当处火刑。”景长老说。

  “如果本座不同意呢?”楼雪阳问。

  景长老眼中闪过一丝犹疑,说:“如果教主想要通融,抑或是包庇,只需在心中请示明尊,无须来问我。”

  “本座不赞成火刑。”楼雪阳说。

  景长老摇着头,没有接话。一旁的谢曜却已经笑出了声,“奕哥儿,你真这样顾念旧情?”

  楼雪阳转身面向他,眼皮缓缓打开,跟着用森冷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随即说:“带下去,去其阳,毁其目,劓其鼻,抽其舌,断其四肢……”语气渐渐加重,最后说了四个字,“勿令其死!”

  说完,大殿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住了,教徒们面面相觑,却没人敢开口说话,气氛一下子就变的有如死一般的寂静。

  王羽在教徒中间站着,看到有些人已经两腿发软,全靠旁人扶住才能勉强站着。看着楼雪阳,只见他眼睛斜睨着,不知是在看向哪里。一张脸竟变的熟悉又陌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心想:“老……老猪狗,怎么变的这样狠了?”

  “楼雪阳,你好狠毒!”谢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额头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你要把我做成人彘么?”正说着,忽然一拍椅子,腾空而起,一掌中宫直进,直取楼雪阳。这一下骤起发难,大殿内的教徒们惊的纷纷叫了起来。

  谢曜这一掌犹如怒海狂澜,声势惊人,王羽虽然离的较远,但也觉得脸上微微刺痛。心想:“老猪狗的手下,果然都有两把刷子。”再看楼雪阳却是不动如山,只见他须发皆被掌风吹乱,但脸上还是波澜不惊,慢吞吞地伸出一掌,霎时间两掌相交,楼雪阳瘦弱的身体纹丝不动,谢曜却像只大皮球一样,反弹了出去,一下又回到了椅子上。两人这下交手只在一瞬间,教徒们的一声呼叫还没止住,就已经分出了胜负。谢曜瘫坐在椅子上,脸色转眼就变的煞白,很是难看,过了半天才生生挤出一丝笑容,说:“多年不见,教主武功精进如斯,实在可喜可贺。”

  “你的功夫也没耽搁。”楼雪阳淡淡地回了一句,接着说了句:“带下去吧。”使了个眼色,就有两个教徒走上来,要去拿下谢曜。

  “且慢。”谢曜说了一声,勉力站了起来,只见他身体摇晃着,有如醉汉一般,显然已经受了重伤。

  “谢曜,你不束手就擒,还有什么话要说?”景长老走上前去。

  “自然有话要说。”谢曜干笑着,突然吐出一口血。他扶着椅子再次坐了下去,接着嘿嘿一笑,说:“我谢如来做了叛徒不假,但也是事出有因,你们不想知道么?”

  “天大的理由,也掩盖不了你的罪愆。”景长老冷冷地说。

  “有罪自然当罚,”谢曜咳了一声,又说:“刚才景长老说我犯戒,我说本教犯戒的不只我一人。现在又说我犯下滔天罪行,我还是那句话,犯下滔天罪行的又岂止我老谢一人。”

  “你说什么?”景长老脸上一怔,“谢曜,你死到临头,还要恣意攀咬么?”

  谢曜摇着头,沉吟一会儿,忽然说:“景长老,你职掌本教戒律,你说是叛教的罪过大,还是谋害前任教主的罪过大?”

  “什么?你说清楚了?”景长老的表情更加骇异了。

  谢曜这时已经转头看向楼雪阳,说:“现任教主谋害前任教主,又是什么罪过?”

  这话一出,殿内登时哗然。教徒们见他再出石破天惊之语,更不知接下来会说出什么骇人听闻之事,有些人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前靠去。

  “住口,谢曜,你胡说什么?一旁的长老叶晖已经冲了上去,给了谢曜一记耳光。谢曜脸上高高肿起,嘴角挂血,突然之间,竟然发出了耸人的笑声。

  景长老走到他跟前,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前任石教主被人谋害不假,但至今未曾找到真凶,你何以说是楼教主谋害了他,可有证据么?”

  “污蔑!这是赤裸裸的污蔑!”叶长老已经叫了起来:“老景,还不明白么?这狗贼死到临头,再也无法狡辩,只好疯狗一样地乱咬,想要往教主身上泼脏水。楼教主是石教主的亲传弟子,也是石教主的妹婿,更是他亲自任命的下任教主,他有什么理由要谋害石教主?”

  “世途艰险,人心叵测啊!”谢曜嘿嘿笑着,然后看向楼雪阳,说:“楼教主,奕哥儿,还记得当年咱们在长安城的日子么?少年人鲜衣怒马,恣意放纵,那时的日子是多么逍遥快活。我们一起去市楼耍闹,你看上了一个女子,发誓要娶他为妻,这些事,你都还记得么?”

  楼雪阳这时脸上却没有一丝惊愕,只是微微颔首。

  “是啊,你的记性一向很好。”谢曜说:“那女子姓甚名谁,你也记得吧?”谢曜顿了一顿,目光在楼雪阳、景长老、叶晖还有司徒旻脸上扫过,接着说道:“那女子姓赵,名轻雪。”

  殿内再次大哗,教徒们交头接耳,纷纷打听这个名叫赵轻雪的女子是谁。但景昹、叶晖、司徒旻脸上却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愕,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佛像下的楼雪阳。楼雪阳轻轻吁了一声,朗声对着殿内所有人说:“这位赵轻雪赵夫人,是前任石教主的夫人。”

  短短一个时辰,殿内的教徒接二连三的听到令人咋舌之事,这时反而渐渐安静下来。

  谢曜的目光仍然注视着楼雪阳,语气平缓地说着,“当年你爱极了这位赵轻雪赵夫人,听说她是摩尼教徒,就兴冲冲地带着我去大云光明寺,我俩从此拜入明尊门下。再后来,你知道她是石教主新过门的妻子,虽知地位悬殊,但始终难以斩断情丝,一直对她念念不忘是么?我记得那天你喝的酩酊大醉,醉了三天三夜……楼教主,当年的你可真是个痴人啊!”

  “不要再说了。”景长老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少年人情之所至,难免无法自拔,这也属正常。当年我们几人终日都在一起,我亲眼所见,楼教主视赵夫人如母,从未有所逾矩。”景长老顿了一顿,接着说:“我只问你,你说是楼教主害死了石教主,可有真凭实据么?”

  谢曜没有接话,反而看着他,问道“景长老,假若是你爱煞了一个女子,偏偏这女子已经嫁做人妇,而且这女子的丈夫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要怎样做才好呢?”谢曜故作沉吟,接着说:“如果是我,定要千方百计地害死这上司,然后坐上他的位置,最后再将美人纳入怀中……”

  “以己度人。”景长老哼了一声。

  “谢护法,”一旁沉默着的司徒旻终于开口了,“当年石教主为人所害,经验尸查明,实是被砒霜毒死。但他身为教主,日常饮食一向都有专人负责,而且进食之前都有人为他先行尝过,敢问下毒之人究竟用了何种方法害了他,你知道么?”

  “不错,”一旁沉吟着的长老叶晖也开口了,“我记得石教主去世之前一年已经身染恶疾,卧床不起,由贝长老、赵夫人、秦晃秦护法、还有石教主的胞妹,也就是现任楼教主的夫人石氏轮流侍疾,所以查出石教主是为人所害之后,以这四人的嫌疑最大。当时秦护法自戕以证清白,所以他的嫌疑已经被排除。石氏是石教主亲生的妹妹,骨肉至亲,更无嫌隙,要说是石氏害了石教主,这也绝无可能。至于贝长老……”

  “荒唐!”景长老大声说,“如果是贝长老谋害石教主,无非是为了教主之位。但贝长老当时在教中资历最深,早就已经贵为平等王。第五代司徒教主本来就属意他为下任教主,他婉拒之后才让给了石教主,要说他为了教主之位谋害石教主,我景昹一百个不信。”

  “那么剩下的就是赵夫人了。”叶晖说。

  “赵夫人与石教主伉俪情深,人所共知,怎么会无缘无故下此毒手?”司徒旻说:“赵夫人的为人咱们老一辈人都是熟知的,她虽为女子,但襟怀坦荡,大有君子之风。而且蕙心纨质,性情和顺,就算对街头乞儿、甚至泼皮无赖都从无一句恶语相向。要说是她暗害石教主,我司徒旻更是一千个不相信。”

  “一千个不相信,你怎么不说一万个?”谢曜突然说,“司徒护法,你就这样肯定么?”

  “对。”司徒旻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不妨听听我的看法,”谢曜指着楼雪阳说:“咱们这位楼教主,虽然如今看着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不知有多少女子对他侧目。他苦恋着赵夫人,一番死缠烂打之下,赵夫人会否动心?最终恋奸情热,在他的教唆之下,干出谋杀亲夫的勾当?”

  “无稽之谈。”司徒旻回答了四个字,又说:“如你所说,楼教主之所以要谋害石教主,一是为了赵夫人,二是为了教主之位。但众所周知,当时贝长老尚在,教中资历比他老,地位比他高的也大有人在,楼教主当时只是十二护法之一,他怎知石教主死后,教主之位就一定会落在他头上?”

  “是啊,”谢曜嘿嘿一笑,“你司徒旻是第五代司徒教主之子,论起教主之位,你原比他楼雪阳有资格的多。”

  “不用你来挑拨离间,”司徒旻轻哼了一声,“教主又不是皇帝,难道也讲究父子传承。自我教创教以来,教主之位一向是有德者居之,论武功,论威望,论眼光见识,楼教主都远胜于我,他做教主,我司徒旻本就是心服口服的。”

  “好一个心服口服,”谢曜冷笑了一声,“正如你说的,当时对他楼雪阳心服口服的又何止你一个人。你说当时贝长老尚在,但他无意教主之位也是人所周知的。你说教中资历威望比楼雪阳高的大有人在,可这些人当时哪一个在陇州。自从法难之后,教中人才凋零,四大长老里只有一个贝雪宫硕果仅存,十二护法中有十个都外调各地分坛,陇州只剩下他楼雪阳和秦晃,但只要石教主一死,在他榻前侍疾的秦晃首当其冲就成了谋害教主的嫌犯,教主之位哪还轮的上他?还有景昹和叶晖,这两人当时连护法都不是,只不过是他楼雪阳的马前卒,是楼雪阳做了教主之后才将他们越级升做长老,又怎能与他争夺教主之位。司徒旻,我言尽于此,你还是一千个不信,一万个不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