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唐之长安兵燹 第三十一章 食菜事魔(7)
作者:野生文艺青年的小说      更新:2018-10-19

  通源当铺的店门紧闭着,门环上挂着木牌,上面写着歇业两个字。这时候已经是深夜,一队巡逻的官差正在街上拿犯夜的人,王羽听到动静,早就闪身进了一条小巷,这时,黑暗中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王羽吃了一惊,转身看去,只见一个光头男子面带微笑,正是数月不见的聂朗。

  “聂大哥,怎么是你?”王羽叫了一声。

  “小点声,”聂朗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低声说:“跟我走吧,教主在白龙庙等你。”

  “他在白龙庙做什么?”王羽好奇地问。

  聂朗却不回答,只是大踏步地往黑驼山方向走去,王羽跟在他身后,只见他身穿一袭白衣,上面绣着许多火焰花纹,略感古怪。两人脚程很快,没过多久就到了黑驼山南麓,却见山脚下有几十人骑在马上,人人都身穿和聂朗一个样式的白衣,手中高举着火把。一人从马上跳下来,跑到聂朗跟前,说:“师兄,你可算来了。”

  聂朗唔了一声,说:“庙里的和尚都收拾了么?”

  那人点点头,说:“教主有令,说白龙庙的主持是他故友,让弟兄们切记不可伤害和尚们。弟兄们这才用蒙汗药将和尚们都药倒了,连同几个香客一块关到了别院。”聂朗微微颔首,说:“派几个弟兄守住山道,光明法会举行在即,不许放无关人等上山。”那人说了声:“是。”然后向山脚下的几人打了几个手势,跟着就有几人下马,手里各执一把弯刀,守住上山的路。王羽心想:“光明法会,那又是什么?看这些人一个个奇装异服,古怪的紧,这摩尼教说不得是什么邪教。说不定这法会上会请上几个女人脱光了衣服跳舞,也是有的。”想到这里,脑中竟然闪过许多绮念,不由的脸上一红。聂朗看他神情古怪,给了他一个爆栗,轻声喝道:“胡思乱想什么?”

  “没……没什么。”王羽忙说。

  聂朗嘿嘿一笑,然后牵过一匹马,带着王羽往山道上驰去。过了一顿饭功夫,两人到了白龙庙,下了马,只见山门打开,一个长须驼背的老人迎了出来,聂朗见了他,叫了一声:“景长老。”那景长老微微颔首,转而看向王羽,面带疑惑。聂朗解释说:“这孩子是教主新收的弟子,但不是教中的人。”景长老嗯了一声,说:“那也是自己人。你带上他,跟我来吧。”

  两人跟在景长老身后,走进庙门,只见前院两侧各站着几名白衣男子,个个手执兵刃,表情肃穆。接着经过前院,来到大雄宝殿,只见楼雪阳负手站在释迦摩尼的佛像前,面朝佛像,一言不发。王羽走上前去,张口就说:“朱温去见了一个太监……”话没说完,楼雪阳已经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若有若无的,缓缓地说:“田令孜做投壶之戏,从酉时至戌时,共投箭一百零三支,中十六支,是这样么?”王羽吃了一惊,心想:“这老猪狗,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不由问道:“难道太监里也有你的人,那……那你还让我跟踪朱温?”楼雪阳笑而不答,王羽还要再问,聂朗已经向他连使眼色,示意他停口,然后又将他带到偏殿里去。

  到了偏殿,只见两个人坐在桌前,一个是形相清癯的老人,另一个人却用罗纱遮住了脸,看不清样貌,看体态大约是个中年妇人。那老人向聂朗和王羽看了过来,王羽只觉他气势逼人,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聂朗伸手扶住他,向那老人说:“司徒护法,你早到了么?”那老人点点头,说:“傍晚就到了,在这庙里看了会儿佛经,不知不觉间就到深夜了。你是贝长老的弟子吧?”

  “是,晚辈是贝长老座下第四个弟子。”聂朗毕恭毕敬地说,然后指着王羽说:“这位是教主新收的弟子。”

  司徒护法眼睛一亮,向王羽打量了几眼,微微一笑,说了声:“好,好。”

  聂朗又看向桌前那个妇人,问:“这位是?”

  那妇人没有说话,只是对他点头示意。司徒护法说:“这位是教中的老人,你没见过的。”聂朗哦了一声,也向那妇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过了一会儿,只听一声罄响,司徒护法站了起来,淡淡地说了声:“出去吧。”说着走出偏殿,那妇人却没有起身的意思。聂朗带着王羽跟在他身后,再次走入大雄宝殿,只见大门大开着,陆陆续续走进来许多人,大多数都是身穿白衣,也有少数几个是穿黑衣的,都在大殿内分列站定。每个人都低着头,默不作声,气氛沉闷无比。

  聂朗带着王羽站到人群中间,良久,只听佛像前的楼雪阳轻轻叹气,说:“此处是大雄宝殿,诸君可知大雄二字何解?”伸出手拨弄着香烛上的火苗,随即又说:“释迦摩尼佛具大能力,能降服阴魔、死魔、烦恼魔、第六天魔王四魔,是故尊号大雄。释家有大雄,我教亦有察宛,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无上至真、摩尼光佛,此之谓四寂法身。”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大殿里的摩尼教徒都昂起头,齐声朗诵着。王羽听他们异口同声,仿佛练习过无数遍一样,为免尴尬,也张着嘴喊了几句。楼雪阳回过身,目光在教徒身上一一扫过,接着说:“自会昌法难以来,大云光明寺被毁,本教前辈历代以来筚路蓝缕、呕心沥血创下的基业几乎毁于一旦。仰赖诸君和衷共济,才得艰难维系。雪阳不肖,忝居教主之位,一身却陷于囹圄十余载,在此危难之际,未曾为我教尽过些许之力,以致如今教众分崩离析,教徒多遭荼毒,尸位素餐,实在……实在无颜再坐这个教主之位。”

  “教主……教主……”殿里的教徒都叫了起来,有些眼含热泪,有些甚至已经泣不成声。

  “教主,”王羽看到先前那个景长老走上前,扶着楼雪阳,摇着头说:“言重啦!”

  楼雪阳看着他,苦笑一声,说:“景昹,这些年,你也老啦!记得当年在陇州时,你还是满头青丝,如今也白发婆娑啦。这些年……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楼雪阳说着已是眼眶泛红。景长老声音哽咽,又喊了一声:“教主……”

  “好啦,”楼雪阳柔声说:“两个老家伙,一大把年纪了,还哭哭啼啼的,没的让人笑话。”楼雪阳举起袖子,拭去眼角的泪水,忽然之间,脸色竟变的严肃起来,“本座此次召开光明法会,首要为的是处理教中一件旧事,景长老,你来说吧。”楼雪阳把目光看向景长老,景长老轻轻咳了一声,转身面向大殿里的教徒,“咸通六年,官军围剿陇州分坛,本教兄弟死伤不计其数,就连楼教主也被官军所擒,这事诸君可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教众中有人喊了起来,“这是我教的奇耻大辱,属下没有一日敢忘。”

  “好,好,”景长老点着头,忽然脸色一变,声音也变的严厉起来,“可有一件事,诸君想过没有,陇州分坛的位置何等隐蔽,官军是怎么探查到的?”

  “是啊,陇州分坛地处深山密林之中,官军是怎么知道确切位置的?”教徒中有人说。

  “难道是有人告密?”另一个人说。

  这时候,殿里原本沉默的教众已经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了。景长老摆着手,示意众人噤声,然后沉着脸,大声说:“不错,正是有人告密,将陇州分坛的位置以密信的方式告知了我教的一个大对头。”

  “是谁!是谁?”教众纷纷叫了起来。

  这时,楼雪阳缓缓上前几步,目光盯着殿中靠左的方向,说了声:“谢护法,请你出列。”跟着,话音未落,人群中已经走出了一个人,这人体态肥胖,面泛红光,望之和蔼可亲,犹如佛陀降世一般,让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意。还未开口说话,众人的目光已经尽数落在他身上。

  楼雪阳看着他,神色冷漠,淡淡地说:“谢护法,久违了。陇州一别,匆匆十余年,你的样貌还如昔日一般。”谢护法笑着说:“楼护法……不,现如今你已经是教主了,教主同样强健如昔,就是头发有些白了。”楼雪阳嘿的一声,叹气说:“老态龙钟喽,不能与谢护法相比。谢护法小我两岁,今年也已经六十有一,看上去倒像是正当盛年一般,是否有什么保养之道啊?”楼雪阳眼睛紧紧盯着他,但语气平淡,却像是唠家常一般。

  “论养生之道,教主原本比我精通。”谢护法脸上仍是望之可亲的笑容。

  楼雪阳脸上却是似笑非笑,接着说:“听说谢护法在鄜州日日喝酒吃肉,是否真有其事啊?”

  大殿里一时喧哗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半是惊讶半是忿怒的神色。王羽见状略感讶异,心想:“难道这个教跟和尚们一样,不许喝酒吃肉么?”这时,又听谢护法哈哈两声,答道:“教主日理万机,竟连这些小事也要打听么?”他这么说,显然已经是自承其事了。

  “谢曜!”景长老叫了起来,“本教戒律第一条就是菜食,你身为护法,竟然明知故犯。可恨面上毫无惭色,实在猖狂之极。”

  “冤枉啊!”谢曜看着景长老,脸上笑意未减,“要说喝酒吃肉是犯了我教戒律,教中犯戒的可不止我老谢一个。”

  “还有谁?你说。”景长老瞪大了眼睛。

  “当年在长安市楼,我跟本教另一位护法一块去喝花酒,”谢曜说:“花酒都喝了,吃肉就更加不在话下了。”

  “是哪个护法?姓甚名谁?你说清楚了。”景长老已经气的浑身发抖。

  “那位护法嘛……”谢曜嘻嘻一笑,说:“那位护法姓楼,单名一个奕字,后来蒙前任石教主赐名雪阳。”

  “你……你大胆……”景长老大声叫着,脸上却显得颇为尴尬,只得转头看向楼雪阳,楼雪阳却没否认,只是淡淡地说:“饮酒吃肉,虽然触犯戒律,终归只是小节。”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他缓缓地将信拆封,说:“这是当年那个告密之人写给本教对头的信,景长老,你来读吧。”景长老叹了口气,接过信,读道:“泫衍吾兄亲启,一别经年,殊深驰系,自石氏去后……”

  “中间的不用读了,直接读最后一句吧。”楼雪阳打断说。

  “宜别图之,以齐大事。”景长老读道。

  “可有署名么?”楼雪阳问。

  “没有,”景长老回答:“落尾只写了弟再拜三字……只是……只是这字迹看着有些眼熟,这……这似乎是褚体……”景长老沉吟着,忽然看向谢曜,冷冷地说:“谢护法,我记得你的书法,学的就是褚遂良吧。”

  “笑话,”谢曜哈了一声,说:“我教弟子学褚遂良的所在多有,哪止我老谢一人。我记得司徒护法同样甚喜褚遂良,时常临摹雁塔圣教序,是这样么,司徒旻?”谢曜已把目光看向护法司徒旻,司徒旻却没有接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楼雪阳。楼雪阳这时缓缓踱着,一边说:“以齐大事,以齐大事,语义似乎不通,该当是以济大事才对。这是那位告密之人写给本教的大对头道士裴玄衍的书信。当年本座的弟子乐翼从裴玄衍取来一本阴符经集注,这封信当时就夹在书中。”楼雪阳顿了一顿,接着说:“裴玄衍的玄乃是玄奥之玄,何以会写做泫泣之泫,是笔误么?”楼雪阳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谢曜身上,忽然又说:“谢护法,还记得当年你身患重病的事么?那是会昌元年,时候是清明前的几天,那时节我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少年,刚刚入教,每日厮混在一起……”

  “教主好记性。”谢曜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谢护法,”楼雪阳叫了一声,继续说:“那时你因为身染重病,不能远行,就拜托我替你前去谯郡老家,为令尊扫墓。我记得那墓碑上刻着谢公玄济之墓,不孝子谢如来立。对了,入教以前,你是叫谢如来,没错吧?令尊是叫谢玄济是么?”

  “教主好记性。”谢曜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不孝子,不孝子,”楼雪阳喃喃地说着,“谢护法,你非但不是不孝子,实则是一位大大的孝子,孝到连书信之中,都要避你父亲的讳!”楼雪阳的声音已经愈发严厉了。

  “身为人子,这是理所应当的。”谢曜苦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