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唐之长安兵燹 第三十章 食菜事魔(6)
作者:野生文艺青年的小说      更新:2018-10-19

  天已经黑了,田令孜懒懒地斜躺在榻上,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却把床头放着的无镞的箭矢不停地投向厅里并排放着的两个银壶。田令孜这年已经四十多岁,但皮肤红润饱满,没有一丝皱纹。他酷爱这投壶的游戏,但技术不佳,往往是十投九不中。大厅里散满了凌乱的箭矢,两边侍立着八九个太监和丫鬟,没人敢出声取笑,也没人去把箭拾起来。

  大厅里鸦雀无声,只有偶尔传出的一两声箭矢碰到银壶的响声,一个时辰下来也听不见几声。外面的天更黑了,但大厅里灯火通明,太监和丫鬟们分别站在一座烛台旁边,只要有一根蜡烛灭了,他们就会立即擦燃火绒点上。

  “托”的一声,箭矢投在壶沿上,再次掉落在地。

  “又没中。”田令孜嘟囔了一声,然后笑了笑,拿起一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喝了下去。玩了一晚上的投壶,让他的眼睛有些难受,他取出手帕擦拭着泪水,接着说了声:“不玩啦!不玩啦!”

  这时,门缓缓打开,一个小太监领着一个满脸横肉的丑汉走了进来,这是朱温,也叫朱全忠。

  “是全忠啊,”田令孜用一双丹凤眼斜睨着朱温,“一个白天不见人,却是去哪了?”

  “回公公,末将去城里寻访一个故人。”朱温回答。田令孜哦了一声,问:“怎么,全忠在这朔州城也有朋友?”朱温回答:“是末将一个远房表亲,听说也来了朔州,找了一天却没见到。”田令孜说:“原来如此,那可真是遗憾。”沉默一会儿,又说:“全忠啊,咱家白天读玄奘法师写的《大唐西域记》,看到一个故事,想说给你听听,你可愿听么?”

  “末……末将洗耳恭听。”朱温微微一怔。

  田令孜打了个哈欠,又喝了一小杯酒,接着说:“这故事啊……呃……对了,说是玄奘法师前往西方求经,途中路过龟磁国,就去阿奢里二伽蓝拜访龟磁的高僧木叉鞠多。闲谈之间,木叉鞠多就给他说了这个故事。说是古时龟磁有一位国王,十分敬慕佛法,有一天心血来潮,就想着要游历四方,瞻仰各地的佛迹。国王临行之前,将国事托付给朝中一位大忠臣。这位大忠臣受命之后,将一个金匣赠给国王。国王好奇地问:“这是何物?”大忠臣说:“等到陛下他日归来,自可打开匣子一看。现在却不能说。”

  “过了几年光景,国王回驾,这时有人造谣生事,在他面前中伤那位大忠臣。说是陛下命他监国,他却胡作非为,甚至秽乱后宫,全忠啊,你以为如何?”

  “真是岂有此理……”朱温更加糊涂了,心里却想:“这阉鸟是什么意思?莫非咱与钱贵妃的事情已经让他察知了,这可……这可大大不妙!”

  田令孜笑了笑,继续说:“那位大忠臣的忠心,与全忠你是不相上下的。不过三人成虎,国王对此也有些半信半疑,于是将这位大忠臣传到御前问话。这时大忠臣就对国王言道:“陛下,可还记得临行之前,臣下赠给你的金匣吗?现在可以打开了。”国王想起了这件事,就派人去取了匣子,打开一看,着实吃了一惊,全忠,你猜猜看,这匣子里放的是什么?”

  “莫非是一颗忠心?”朱温想了一会儿,说:“听说古时的忠臣,都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要真是这样,足以表明忠诚了。”

  “哈哈哈哈,”田令孜的笑声又尖又细,“全忠说笑了,这匣子里不是什么忠心,而是……而是一截男根!”朱温啊了一声,诧异地问:“是……是男人的那话儿?”田令孜说:“正是,那位大忠臣心思缜密,早就料到来日之事,故而在国王临走之前,毅然就将自己的宝贝割了下来,自宫明志。如此一来,国王从此再无疑心。”田令孜顿了一顿,忽然又阴阳怪气地笑着,“嘿嘿,全忠啊,你现在该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大忠臣吧!”

  “知……知道了。”朱温的脸色有点木然。田令孜笑着,突然那脸上一沉:“如果有朝一日,也有人在天子面前,诋毁中伤于咱家,你说天子是信谁呢?”朱温忙说:“自然是信公公了。”

  听了这个回答,田令孜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公公为何大笑,莫非是末将说错了。”朱温让这笑声弄得头皮一阵发麻。田令孜摇着头说,“不……不……全忠所言极是。全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就再好也不过了。废话咱家就不再多说,来来来,咱家引见一个人与你认识?”说着拍了拍手掌,没过多久,太监又领了一个人进来,这人体态威武,高鼻深目,见了田令孜,行了一礼说:“李嗣昭见过公公。”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田令孜连声说,接着看向朱温,“全忠啊,这位是二太保嗣昭贤侄,你们多亲近亲近。”

  “好说好说,”朱温抱了一拳,“久闻嗣昭贤弟之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一位英雄人物。”田令孜点点头,又对李嗣昭说:“这位是左金吾大将军朱全忠,也是一位英雄人物。”

  “朱全忠?”李嗣昭一连茫然,“从来没听过。”朱温听了这话略感不快,说:“末将是无名小卒,自然入不了二太保的法眼了。”李嗣昭却面带喜色地说:“我眼光一向高的很,你怎么知道?”朱温气的怒目圆睁,一脚将面前的茶几踢翻了,大叫:“你待怎样?”说着就要动手去打李嗣昭,田令孜见气氛不对,早就给几个太监使了眼色,这时两个太监已经将朱温拉住。

  田令孜站了起来,对着朱温连连摆手,“住手住手,不要伤了和气。沙陀远处边塞,不识中原礼数。嗣昭贤侄想来是没有恶意的。”朱温这才罢手。田令孜走了过去,顺手拿起银壶里的箭矢,在手里把玩,又说:“嗣昭这趟来,可是给咱们带好消息来了?”

  李嗣昭还没答话,朱温余怒未消,已经气呼呼地说:“这贼厮鸟,能有什么好消息?”李嗣昭大骂:“你怎么骂人?他奶奶的,老子不伺候了!”说着迈开大步要走,田令孜使个眼色,一个太监已经堵住门口,李嗣昭一脚将他踢翻了,正要出门,田令孜忙说:“贤侄勿怒,回来,回来,怎么说走就走。”快步跑上去,挽着他手,又说:“全忠是个急性子,要是言语冲撞了贤侄,咱家让他向你道歉就是了。”

  “什么?我向他道歉?”朱温哈了一声,愤愤地说。

  “你住口,再要撒泼,误了咱家的大事,咱家回去奏明天子。”田令孜出声喝止。跟着将李嗣昭拉回到座位上,生生挤出笑容,说:“贤侄眼下统领鸦军,怎地跟个孩子似的。咱家这次找你来,是有大事要跟你商量,怎么动不动就要走?”

  李嗣昭拿起一杯茶喝了,没好气地说:“不是我不给公公面子,实在是这丑脸太过无礼。”把茶杯放回桌上,接着说:“出门前我义父已经交代下来,说公公在朝中地位尊崇,连天子都唤为阿父,让我一定要竭诚相待,不能怠慢。公公既然有事吩咐,嗣昭洗耳恭听就是了。”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田令孜展颜说,然后在他身旁坐了,“前些日咱家跟节帅商议出兵的事,他考虑的怎样了。咱家可听陈景思说了,节帅这些日子正在厉兵秣马,似乎……似乎已经答应下来了。”

  “不不,咱义父可没答应。”李嗣昭连连摆手,跟着又说:“不过这事公公原本就不用去找他老人家……”

  “怎么?”田令孜问。

  李嗣昭沉默一会儿,说:“刚才公公也说了,鸦军现在是由我统领,一切行动,都是由我说了算。”田令孜问:“出兵的事,贤侄也能做主么?”李嗣昭嘿了一声,说:“一切行动,自然包括出兵在内了。”田令孜脸上一喜,说:“贤侄忠肝义胆,剿除叛匪,匡扶大唐,自然是当仁不让的了。”李嗣昭颔首说:“这个自然。”

  “那么这次出兵,李克用是不打算亲自出马了?”朱温问。

  李嗣昭却不理会他,仍然看着田令孜,说:“义父的意思,咱也捉摸不透。不过历来鸦军出征,义父就算不亲自指挥,也要随军同行的。公公要知道,兵符虽然在我手中,到了关键时刻,还得义父他老人家说话。”

  “兵符既是军令,哪有这样的道理?”田令孜故作诧异。

  “那玩意没用,”李嗣昭不假思索地说:“鸦军的将士,都是义父一手带出来的。兵符只能调兵遣将,真到了拼命的时候,还是不如我义父一句话顶用。”顿了一顿,又说:“总之要没有义父坐镇,鸦军就是一盘散沙。”田令孜微微颔首,说:“这也就是说,贤侄虽然有调兵之权,但还是得令尊在一旁帮衬,否则鸦军就发挥不了真正的战斗力,是么?”

  “对,”李嗣昭应了一声。

  “所以眼下不是令尊答不答应出兵的问题,而是他愿不愿意亲自出马的问题,是么?”田令孜又问。

  “对,”李嗣昭又应了一声。

  “那么令尊到底是什么意思?”田令孜又问。

  李嗣昭沉默一会儿,说:“原本当此国难之际,义父身为一方节度使,深荷朝廷厚恩,本来是责无旁贷的。不过前次出兵遇上了郑从谠那档子事,让他老人家有些寒心了,现在又气的一病不起,他的意思嘛,这个实在是不好说。”

  “这个郑从谠,实在心胸狭隘,眼中毫无大局。”田令孜面带愠色,“咱家这次回去就禀明天子,下诏将他调回岭南去。”顿了一顿,又说:“不过救兵如救火,还请贤侄在令尊面前晓以大义,让他即刻带兵出征。”

  “这个嘛,”李嗣昭显得有些为难,“义父他老人家一向是深明大义,倒不用我在他面前多说。不过……不过……”李嗣昭脸色微微泛红,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田令孜看他欲言又止,一副忸怩的样子,霎时就明白过来,微微一笑,说:“令尊虽为盖壤豪杰,终归年事已高,肩上的担子迟早还是要落到你们年轻人身上。鸦军现在既然归贤侄统帅,以后就还是贤侄的。若是贤侄此次能立下大功,他日飞黄腾达自然不在话下。”

  “当……当……”李嗣昭本来说当真两个字,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住了,只是挠着头,竟显得场面有些尴尬。田令孜哑然失笑,心想:“这个李嗣昭,带兵打仗或许是把好手,政治上还是太过稚嫩。”接着又说:“贤侄稍坐,咱家让歌妓新排了一支舞,请贤侄点评点评。”李嗣昭抬起头,“公公一路千里迢迢,竟然还带了歌妓?”田令孜笑着说:“路途遥远,聊以娱乐而已。”李嗣昭对歌舞没什么兴趣,说:“时候不早了,我……我还是先走了。”起身就要告辞,田令孜再次叫住他,说:“又不是屁股着火,着急走作甚?这是传自西域的歌舞,很是难得,更难得的是那些舞女身上穿的布料都……都是极少!”李嗣昭一呆,慢慢地坐了回去,挠挠头说:“啊……这酒不错,还是多喝几杯,多喝几杯!”拿起一杯茶就当作酒喝了,竟然显得颇有醉意。

  田令孜拍拍手,没过多久,伶官领了一队歌妓上来,各个浓妆艳抹不说,穿着果然颇为露骨。李嗣昭看的两眼发直,再也走不动了。看了一会儿,又觉得领舞那女子面若桃花,而且高鼻深目,颇有些异域风情,竟然有些眼熟。只是脸上戴着薄纱,却看不见清相貌。田令孜斟了一杯葡萄酒递到他面前,但他早就看的痴了,呆呆地接过来,举杯欲饮,却一古脑全倒在了裤裆上,憨憨地笑着,“失礼了,失礼了。”

  “不妨,不妨,”田令孜微笑着说:“贤侄看这领舞之人,是否有些面熟啊?”

  “是……是有些眼熟。”李嗣昭连连点头。说话间,田令孜拍了下手,舞女们就都停下了动作。领舞那人这时缓缓揭开脸上的薄纱,露出真实面容。

  “火寻姬?”李嗣昭叫了出来。田令孜面带得意,说:“听说贤侄对这女子很感兴趣,咱家特地把她买下来,以搏贤侄一乐。贤侄要是喜欢,不妨收下她。”李嗣昭一怔,“公公,这……这……”田令孜说:“难道贤侄是嫌弃她出身风尘,不愿收下她么?”李嗣昭急忙摆手,“不是,不是,只是这女子定是公公花了大价钱买的,嗣昭无功不受禄……”

  “贤侄客气啦!”田令孜拉着他手,显得格外亲热,说:“贤侄是李节帅的养子,这女子咱家已经收做养女,贤侄要是愿意,收她做个妾室,咱们两家不就结成姻亲了么?”

  “是,是。”李嗣昭连连点头。

  田令孜脸上展露着胜券在握的笑容,然后把一双狭长的眼睛看向厅中的舞女,发出一声轻喝,“还愣着做什么,继续跳啊!”

  时候已经是戌时三刻,整座朔州都笼罩在清冷的月光之中,显得一片沉寂。自从李克用颁布宵禁令以来,一到晚上,这座晋北名城就变成了一座鬼城似的,万籁无声。谁能想到在城西一隅的一间偏僻宅邸里,竟然充满了笙箫鼓乐,欢歌热舞?

  屋顶上,王羽打了个呵欠,蹑手蹑脚地沿着屋脊爬下来,然后身形一动,往黑暗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