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唐之长安兵燹 第六十六章 决战之前 (1)
作者:野生文艺青年的小说      更新:2018-10-19

  又是一个深夜。

  伏在案上小憩了一会儿,从帐外吹来的恶风将油灯打翻,滚烫的灯油溅到脸上,葛从周立刻被痛醒了。

  人都说这位大齐行军总管天赋异禀,从来不用睡觉,这是谣传,是人哪有不用睡觉的?当年攻打阳翟城,战况焦灼,葛从周坐镇中军指挥,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谣喙自此而起。但葛从周不予辩解,反而将错就错,自此一身不沾床榻,久而久之,他练就出了一身可以在别人难以觉察的情况下睡觉的本事,无论站着还是坐着,睁眼或者闭眼,他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睡着,别人一出声,他立刻就醒了,并且显得精神奕奕。实在困顿的不行,他就趁着没人的时候伏在案上眯一会儿眼睛,但只要有人掀开门帘进来,只能看到他手捧书卷,孜孜不倦的样子。自苦若此,这其中的原因,连葛从周自己也不明白,也许是为了《孟子》告子下中的那一段话,又或许是为了保持自己的神秘感,无论如何,这么多年,葛从周把这出戏演好了,演绝了,从没有一个人能够识破。这不,这时就有一个人匆匆跑进帐中,他眼中所见,正是葛从周端坐案前,手捧一部《韩昌黎集》,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一部《韩昌黎集》从少年读到壮年,却总是读不够,读不通,言有尽而意无穷,韦编三绝,方能得其真味。读书不用在一时,军务却是刻不容缓,看到有人进来,葛从周马上放下了书籍,抬眼看去,目光在这人脸上睃巡。

  这是葛从周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尤其是这人现在还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就差在脸上写上报丧两个字了。目光相接的刹那,葛从周站了起来,喊了一声:“孟将军。”

  这是大齐尚书仆射、左军使,自朱温降唐之后又兼领同州防御使的孟楷。论军职,此人与自己在伯仲之间,论官位,此人还在自己之上。葛从周不敢怠慢,迎了上去,说:“将军深夜到此,不知所为何事?”

  “总管不知道么?”孟楷满脸颓丧地说:“同州失守了。”

  “同州失守?”葛从周吃了一惊。四十万大军东临黄河,西望同州,什么人能在自己眼皮底下攻下城池?这让葛从周已经不止是吃惊,而是怀疑自己的耳朵。但他毕竟是百战之将,嘴巴一张一合之间,表情已经恢复了镇定,“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三个时辰之前。”

  “是谁的人马?”

  “鸦军。”

  “鸦军?”葛从周再次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你看清楚了,真是鸦军?这怎么可能?黄河沿岸都有我派出的斥候,往回八百里,日夜巡弋,李克用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渡过黄河,奇袭同州?”

  “总管派出的斥候最远到达漠北了么?”孟楷苦笑着。

  “漠北?”葛从周愕然了。

  “不用想了,”孟楷走上前,与他面对面站着,“是鸦军没错,但却不是李克用统兵,而是李嗣昭。这位二太保自半月前率轻骑从朔州出发,往北绕过阴山,从九原一带渡过黄河,一路上避开了咱们所有的耳目,突然出现同州城外,打了我一个猝不及防……”

  “李嗣昭?他不是被免职了么?”葛从周说,但话刚说出口,他就已经明白过来了,鼻子里发出哼哼两声,脸上却又是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李鸦儿名不虚传,难怪当年两州之兵讨伐沙陀都被他打的溃不成军,用兵果然鬼神莫测。”顿了一顿,不疾不徐地走到帐外,叫了一名军官进来,吩咐说:“你将这几日在同州一带梭巡的哨探一律拿到帐前,斩首示众。”

  葛从周语气平淡,似乎在问候家常,那军官听完这话已是大吃一惊,颤声说:“两……两百多人,都杀了么?”葛从周眯起了眼睛,冷冷地说:“这些无能之辈,合该处死。先杀营里的,还在外头侦察的等回来再杀。”

  葛从周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完,那军官再也不敢吭声,听命去了。走到门帘前,葛从周又把他喊住了,说:“就在营帐外面杀,叫全军将士都来观看。”那军官怔了怔,掀开门帘出去了。过了不久,帐外哭叫声,喊冤声响起一片,跟着喀喀几声,道道鲜血溅上篷布,就连地面上也有血渗了进来,这惨状连孟楷也为之心悸,对着葛从周行了一礼,说:“总管治军严明,末将佩服。”葛从周轻轻叹了口气,说:“从周失察,至令同州落于敌手,还望将军恕罪。”孟楷则是长叹一口,说:“我也是败军之将,总管言重了。”眼看渗入的鲜血已流到脚边,孟楷换了个位置,又说:“鸦军夺了同州,切断了咱们的补给线,形势已经不容乐观,总管有何良策?”

  “这是将军的看法?”葛从周沉吟着。

  “是,”孟楷应了一声,脸上微微一愕,说:“总管的意思,难道鸦军谋夺同州,不是为了断我粮道,以成两面夹击之势?”

  “我大军四十万,别说他两面夹击,就算是四面夹击又有何用?”葛从周眉头微蹙,抬眼看着孟楷,说:“同州失守,长安北面兵力空虚,鸦军以轻骑为主,行军奇速,要是这时弃城南下,将会如何?”

  “他们的目标是长安?”孟楷叫了出来,不觉间已是汗流涔涔,“这就跟咱们当年打下东都,西进关中的战术是如出一辙的?”

  “这就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葛从周缓步踱着,走到落兵台前,吹去上面的灰尘,“惟今之计,咱们只能动身追赶,只望长安能死守三五日,到时候城下一战,聚歼这些沙陀狗儿。”

  “眼下之计,只能如此了。”孟楷伸手擦去额头上的汗珠,继而握紧了拳头,“大军行军缓慢,我先去同州一试虚实,如果真如总管所言,我即刻带兵追赶,请总管断后。”

  “一切小心。”葛从周颔首说。

  孟楷拱手抱拳,出帐去了。

  半生戎马,这位大齐左军使就连步子也比常人迈的大的多,他来去如风,跨出帘门的同时也带进一阵风,将案台上的油灯吹灭了。葛从周摇着头,摸黑走到案前,擦燃了火绒。待营帐里再次亮堂起来,他才缓缓地坐下,目光移动,打量着这顶已经住了快一个月的营帐。

  营帐又称帷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与孟楷这样亲冒矢石的武将不同,葛从周自认是一员儒将。“儒将不需夸郄縠,未闻诗句解风流。”葛从周口中吟诵着,再次捧起了案上的书籍。做个风流的儒将,是葛从周自小的志向,虽然自问没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本事,然也心向往之。四十个人就有四十颗心,每颗心都大不相同,有些红,有些黑,有的忠,有的奸,有的贤,有的愚,四十人心怀鬼胎已不好带,况四十万乎?葛从周原也可以手执长枪,上阵杀敌,但作为这四十万人的大脑,担着天大的干系,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于是只能被困在这牢笼一样的帷幄之中,做一颗大脑应当做的事。

  葛从周读书很慢,每翻一页总要停顿良久才能继续往下读。半个时辰过去了,他才翻了四五页。翻到眼前这一页的时候,他看到书册里夹着一封书信,上书“通美亲启”四个楷字,这是黄巢从长安寄来的。

  信的内容葛从周已经读过了,而且反复读了十来次。在李存孝大闹长安,火烧永丰仓之后,等待皇帝下诏严饬的葛从周等来了这封信,信上只有五个字——卿寝食安否?古往今来最难琢磨的,一是女人心,二是帝王心,虽然问的是寝室安否,但收到这封信之后,葛从周却着实寝食不安了一阵,这五字真言的言外之意到底是什么?是皇上心胸宽广,对李存孝之事不加追究,反而来信慰问?又或是他明明雷霆震怒,却又忌惮自己手握重兵,不敢明令申饬,以致生乱?还是他失望之余对自己无话可说?更有甚者,他明知自己夙夜不寐,胃口不佳,且又军务缠身,寝食安否四字,其实暗含食少事烦,其不能久之意?猜不透啊!葛从周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将信放回案上,开始研墨。

  皇帝来信“慰问”,自当回信。葛从周一边研墨,一边思索回信内容,良久之后,这才提笔回信。他先是将李存孝之事的前因后果、军中诸事、各镇节度使动向、以及自己的应对之策全都述诸笔下,洋洋洒洒写了五千余字,而后又嫌长篇累牍,于是重写一篇,删减到两千字。然而对着信反复读了几次,斟酌再三,却又揉成一团作废。等到再次提笔,回信上只剩下“臣寝食难安”五个字,葛从周沉吟着,又觉自己统领四十万大军,责任重大,要是连自身都已寝食难安,如何能够背负这千斤重担?长安城中的皇帝陛下又如何能够放心?于是这封信又再次作废,提笔写了“臣惶恐,陛下安否”七个字,这才略感满意。正要将信装入信封,转念又想,李存孝大闹长安,冲犯圣颜,陛下自是不安,自己问他安否,岂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想到这里,连信封一块撕成两半,思量许久,最后纸上只剩下“臣惶恐”三个字了。

  “臣惶恐……臣惶恐……”葛从周喃喃自语,脸上确也显出惶恐之色。到了这时,他忽然明白了皇帝写下那五个字时,或许与此刻的自己是同样的心境。帝王心术,总是如此,一句话说出口,不在字面上的意思,更不在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而在模棱两可的方寸之间,给了你余地,就看你自己会不会找补了。葛从周将写着三个字的信装入信封,如释重负。他微微一笑,心想:“也许臣惶恐三个字,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这时油灯耗尽,天已大亮。耳听外面马蹄阵阵,喊杀声响成一片,他缓缓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往营帐外走去。走到辕门之下,只见远处尘土飞扬,不知有多少人马黄河方向杀将过来。转眼到了里许之外,却驻军不前。这只军队服色不一,打着不同旗号,显然是河中府的各镇节度使一齐出马了。这在葛从周的预料之中,他慢慢往前走去,脸上不见喜怒。一个军官骑马跑到他身前,下了马,叫道:“总管,敌军……”话没说完,葛从周伸手将他拦住了,接着拍去他身上的尘土,一边说:“不用管他们,咱们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