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爱我，不要遇见我，不要动心，不要难过……尤其，不要靠近……”那虚无缥缈的男音在四周回荡，一字一句犹如闷锤，锤在何梦染心口，阵阵疼痛。她挣扎着要逃脱，她听不懂那男音的意思，她在荒芜的大地上跑，却一遍遍又回到最初的起点，直到她终于放弃了，痛苦地靠在地上，忽然，梦醒了。

　　她猛地坐起身来，嘴里还喃喃着“救命”，一背的汗湿了衣裳：“妈妈，帮我……”她本能地叫着，却猛然反应过来一个月前，她的父母在车祸中走了，现在躺在隔壁的，不过是一直贪心父亲财产的姑姑何淑敏一家。

　　“大晚上的叫什么叫，还叫死人，晦气！”隔壁传来闷闷的回应声，随后，她听见姑父低低的咒骂声和姑姑抑制不住的娇喘不息，她感到厌恶和恶心，低声回了一句，然后下床走到阳台上收进一件新的睡衣，再轻手轻脚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夜风习习，背上的汗一吹有些凉，她微微打了个哆嗦，又想到了母亲，睡衣是妈妈死前不久买的，手感柔软，穿着很舒服，是她珍爱的一件衣服，可惜买它的人，却再也不能抚摸一下它，感受那柔软了。心里突然涌起的悲戚，刹那间又走了。何梦染从不是矫情的人，自顾自摇摇头，换下了湿衣服，又倒头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很安慰，那男人大提琴般鬼魅的声音没有再响起，她梦见了父亲温暖的大手，心里踏实了不少。

　　这一觉，直到天明。闹铃响起，她立马睁开了眼睛起床，换好校服，她走向卫生间，路过姑姑的房间时，忍不住想踢一脚门，想一想房子终究是父母留下来的，她在门口待了一会儿，不甘心地走了。卫生间的灯亮着，一听笨手笨脚拿漱口杯的声音，一定是表姐徐子仪了，说是表姐，徐子仪只是大了何梦染几天，甚至和她在一个班上，只是她向来不喜欢何梦染，看见何梦染总是要碎嘴几句，那些话，何梦染没有工夫也不想和她东扯西扯些没用的，于是她就势倚在门口的墙上，等着徐子仪洗漱完毕出来，她一声不吭地走进去，忍不住斜睨了徐子仪一眼。

　　“神经病似的！”敏锐地察觉到斜视的目光，徐子仪立马回嘴，然后坐在乳白色的餐桌前享用她独自的早餐——那桌子上当然是没有何梦染的。

　　——幸好他们没有闲情逸致准备我的早餐，否则看着他们怎么吃得下饭。何梦染洗漱完，看了眼徐子仪，直直走进了房间，拎着书包出了门。

　　弄堂里，一缕阳光细碎地洒在她自行车上，她皱了皱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仔细一看，她的车胎瘫软在地上，早已没气，而此时，徐子仪正站在门口，背着精致的书包冲她挥挥手。一切的语言都省去了，但何梦染已然听见她心说“你怎么还不走呐？是因为我放了你轮胎的气吗？”

　　没有愤怒。心中荒芜萧瑟。她甚至麻木到回了一个微笑，然后静静地朝弄堂外走去，一步一步朝石崇高中走去，像是从国度的最北边朝南方走去，石崇高中离弄堂太远，她穿过一个又一个公交站台，捏紧了手中干瘪的钱包，咬了咬牙，继续走，小腿酸胀着，她扫了眼手表，快上课了，抬起头时，刚好看见徐子仪骑着自行车从她面前过去。

　　该死！

　　她死死咬住下唇，开始疯狂地跑着，她不就是想看自己狼狈的样子吗？那就看好吧，反正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经历了这么多糟糕的事，反倒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何梦染不顾咬出血痕的嘴唇，拼命奔向学校。

　　到了。她坐在位置上。放下书包。上课铃刚好响起。徐子仪看向她皱紧了眉，当何梦染将目光也投向她时，她的嘴角又勾起了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

　　她看见她沾满汗水的额头上，刘海可笑地贴着；她的下唇一片猩红，染着血迹；她的两颊红彤彤的，看起来像抹了过多脂粉的小丑。好，好极了，真是漂亮极了！

　　徐子仪嘴角的笑盛极，于是扭过头去，任何梦染仇恨的目光只会让她感到更加快乐，她坐在凳子上，得意地握着铅笔在草稿本上不停地涂抹，一笔一画说不尽的开心。

　　何梦染将一切轻巧收入眼底。好，很好！徐子仪，想不到你居然会有这么无耻的手段对付我！觉得我可笑了是吗！我偏偏不让你如你所愿！何梦染的心里尽是怨气，她用手梳理梳理乱糟糟的刘海，让它们温顺地贴在额头一侧，她大口大口深吸着气，直到自己的面色恢复正常，她坦然地看向讲台，班主任杜微舒服地靠着墙坐着，当徐子仪看向她时，她甚至回报了一个和善的微笑。

　　之后，在她微笑中，门口走进来一个挺拔的少年，杜微看向那少年后，慌忙站起来，像是遇见了校长一样，脸上立即就挂满了谄媚的笑容，而在教室后的一个角落里，另一个少年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却不是开心的光芒，而是一丝疑惑和警惕。

　　何梦染和徐子仪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从彼此身上收回来，望向那个少年，读书声戛然而止，目光交错碰撞在那英气少年的身上，摩擦出火花。那少年的脸庞太过无瑕和美好，班上几个出了名的花痴少女深吸了一口气，口水流了一桌子，而那少年和杜微私语了几句，将目光投向同学们。

　　现在，她们清晰地看见他的脸了，过于显眼的是他洁白的牙齿和左耳垂上亮晶晶的一颗耳钉。“对不起，打扰大家早读。”那少年欠身鞠躬，锁骨纤细，一览无遗，花痴的气息顿时布满了整个班级，何梦染身边的那枚黄金级花痴莫湘，此时她身上的花痴气息快要让何梦染的接触到了——她那嘴角悬着的，晶莹剔透的，口水。

　　“什么呀，装13？”何梦染小声嘟哝着，她向来对帅哥不感兴趣，倒是有些反感这少年打断她美好的早自习时间，而那少年的目光此时敏锐地盯着何梦染，一丝压迫的气息让何梦染不敢再多嘴，莞尔，少年一笑，挠挠后脑勺显得天真纯朴。

　　“我叫苏瑾杨，是新转来的学生，初来乍到，多多指教。”苏瑾杨手又摸摸耳垂上的耳钉，然后才放下。何梦染皱紧了眉。

　　带着耳钉一看就是不良少年，杜老师不是最反感了么？估计家里又是有权有势当官的，但愿我刚刚说的话他没听见。心里一阵腹诽，又补上一句：“听到也没关系，正好也不屑于理睬这种人。”

　　然而事实证明，苏瑾杨肯定听到了，此时此刻，他正面带笑意朝何梦染走来，当走到她身边时，他并没有停下而是绕了个弯继续走，正当何梦染心里庆幸时，苏瑾杨敲了敲莫湘的桌子：“你好，我可以坐这里吗？”

　　莫湘的理智顿时被炸飞了——并且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全班的目光又聚焦在何梦染身边，一分钟后，恍然大悟。这枚帅比是要和何梦染坐同桌呀！目光又更换成了羡慕的目光，当然，其中夹杂着一束或者更多嫉妒、厌恶的目光，但何梦染确定，此时徐子仪的目光，绝不是羡慕的。

　　莫湘在苏瑾杨的“色诱”下，含着口水点点头，当她收拾好东西，苏瑾杨坐下来时，她仍然呆呆地站在苏瑾杨面前，绝对比雕塑还敬业地一动不动站着。

　　“那个……”苏瑾杨挑起眉毛，疑惑地看着仍然站在面前的莫湘，支支吾吾要说些什么，“苏帅比，我坐哪……”

　　无数鄙视的目光投来，背后飞来各种弹幕：

　　莫湘你前面就坐着帅哥，节操，节操！

　　莫湘你淡定，快捡起你的智商来！

　　没吃药对不对，快去医务室让我站在帅哥前面！

　　然而苏瑾杨只是再极富有杀伤力地一笑，伸出白皙的手盈盈一指最后一排的一个空座位：“当然是那儿呀。”

　　落满灰尘的桌子。缺了一只脚的椅子。还有几张蜘蛛网。以及一只蜘蛛正无辜地趴在桌子上。莫湘甚至感觉那只蜘蛛在对她笑，与她打招呼。

　　何梦染自觉对不起莫湘，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讲台上一言不发的杜微，刚想说些什么，才看清杜微眼里对苏瑾杨的敬意。这没用的老太婆，对我们不是挺能吼的么！何梦染只好转过头：“莫湘坐这吧，我坐那里。”她提起书包要站起身，却被苏瑾杨的手握住她提书包的手，全班不怀好意地起哄着，她脸一红，立马甩开苏瑾杨的手，朝后面那个“独具个性”的座位走去，闷闷一扔书包，却扔到了地上砸在旁边男生的脚上——那个警惕看着苏瑾杨的男生脚上。闷闷的对不起，闷闷地坐下。莫湘心满意足地坐在苏瑾杨身边，愧疚地看了一眼何梦染，何梦染摆摆手，一笑。

　　早自习又开始读书，一切像没发生过。除了她身边那个男生偶尔威胁似的瞥她几眼，早自习结束时，冷冷吐出五个字：“远离苏瑾杨。”

　　“今天都是没吃药么。”何梦染在记忆里搜寻这男生的名字，才猛然发现她的脑海里压根儿没有这个男生的印象，进高中两年了，似乎是两条平行线，一条上面是同学和自己，一条上面是他，没有交错的轨迹，所以毫无印象。奇怪。何梦染看着走出教室门的他，然后立马回过头来翻开他的本子，浓浓的墨迹划过，线条看起来漫不经心，让人看了就觉得两个懒洋洋的字——顾城。

　　熟悉的名字，恍惚她想起了石崇高中校长的名字。顾天。

　　是有关系的吗？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不可置否。

　　她飘忽着思绪过了一个上午，握着手中的圆珠笔不停摁呀摁，心里总觉得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她突然想起了早晨梦中的一句话——尤其，不要靠近。

　　“叮铃铃……”忽然响起的铃声吓了她一跳，过大的反应让全班人都盯着她，她连忙低下头，脸又红了。

　　抬起手表一看，居然是放学铃，自己究竟发了多久的呆？竟然只是因为苏瑾杨和顾城这两个小幺蛾子！她无奈地笑笑，朝自行车库走去，在车库里兜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没看见自己的自行车，看见徐子仪时，才忽然想起自己今天没骑自行车。又开始发愣了么？她用手拍拍脑袋，一遍又一遍默念着忘记，忘记。

　　转身向回走去，迎面却是徐子仪。“怎么，今天出尽了风头吧？真是没爹没妈教就不懂得矜持的野女生。”徐子仪一字一字冷冷吐出，一刀一刀刺着何梦染的伤口。

　　“你胡说些什么？我听不懂，我要走了。”何梦染往旁边一闪，徐子仪立马拦着她。

　　“我警告你，有些东西，不属于，你最好想都别想，碰都别碰！”徐子仪声音凶狠。

　　心下了然，不过就是喜欢上了苏瑾杨吧？何梦染不禁低头笑笑，本来还有一丝拘谨的，现在却毫无顾忌地甚至想大笑：“我说，徐子仪，你不会是喜欢上苏瑾杨了吧？”

　　她脸一红，睫毛颤抖着，却还是强硬地说：“不，关，你，的，事。”

　　何梦染一笑，大步走开，看都不看徐子仪一眼，径直走，却没注意徐子仪突然捡起脚边的碎瓷瓦朝她扔去，不偏不倚砸在她脖颈旁，一大片雪白着，裸露着的肌肤，划出一长条血痕。

　　真是准……何梦染心里苦笑着，转过头，看见那片青瓷上是点点红色血迹，而肩膀开始微微抽筋，转而剧烈地、不自主地颤抖。她想骂徐子仪，却发现自己难受地张不开口；她想走，却摇晃了几下，感觉天翻地覆。她看见徐子仪得意的脸也开始渐渐发白，她用手捂住伤口，手上却沾满了血迹。

　　她尝试着走了几步，忽然，倒在了地上，血，汩汩流出，正如她源源不断诡异的梦境，此时，都染在那青色的瓷瓦上。

　　梦染青瓷梦难醒，舞一曲风流翠金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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