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沧溟 第六章 被方先生拍了花子
作者:起司大魔王的小说      更新:2018-05-08

  这里是一处小巧的院子,推开院门绕过影壁就看见正房,房前架起了架子,架子上绕着丝瓜藤。夏天,黄色的丝瓜花长在藤上,开出一片温馨的人间烟火。

  方先生坐在他的丝瓜藤下,面前的石桌子上堆着一大把青菜,他用手从这一大把青菜中取出一颗来,细细的将发黄的叶子择出去,又轻轻的掐去青菜带着泥土的根部。他很喜欢择菜,特别是喜欢坐在自家院子的丝瓜藤下择菜,这种沾满了灶火气的劳动让他冰冷的内心生出一种特别的温暖——就好像,许多许多年前在家的那种感觉,而这种温暖,让他可以极为清晰的确认自己活着,真踏实啊。

  活着,多好的感觉。

  方先生原来叫方子敬,是个十分文气的名字。自小,父亲就为他请了西席——万般惟有读书高嘛。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方先生应该还是方子敬,而方子敬的人生应该是科考入仕,娶个门当户对的小姐成家生子。想象中,小姐应该知书达理,温良恭俭,那么方子敬的生活也应该平淡幸福——这样多好。

  六岁,方子敬从自家住下人的小院狗洞中跑了出来,阴差阳错的进了“碧落宫”。自此,世间没了方子敬,多了个方先生;他将名字与身世皆葬于尘土,唯独这个姓氏割舍不下,说到底,他还是个贪心的人。

  活着虽好,却不能让他满足——他想像个正常人那样活着。于是,择菜成了方先生满足自己贪念的一个窄小的通道。每当炊烟升起的时候,就着隔壁的飘来的饭菜香气,听着街坊此起彼伏喊自家孩子吃饭的声音择菜,便成了他用来慰藉自己心灵的一件事情。

  今日,方先生却没了平日择菜的好心情,他满脑子都是识味楼里的那个小男孩和大和尚。

  明明“碧落宫”早在六年前就同意“放生”他了——只要他拿到那样东西,可他偏偏没有拿到,都怪那个该死的丫鬟!于是他把那个晚上的杀戮讲成了故事,一遍一遍的讲,赌的就是一个守株待兔!这只兔子会这么快撞上他这棵树吗?不知道,不确认,不明了……

  “自然是遇到一位武功了得的大侠,穿着白衣戴着斗笠,他会教他最最厉害的武功……”小男孩的话总好像是道破了天机一般回响在方先生的耳边——难道真有冥冥之中注定一说?他好像确信了,可是转瞬间又推翻了这种确信,然而下一秒他似乎又开始相信了……如此这般辗转纠结,菜是择不好了,索性将菜推到一边,负手站了起来。

  那个和尚不是个普通和尚,他的功夫深浅尚且不知,何门何派也不甚明了——他甚至不知道和尚是不是有门派:硬来不是上策……还好孩子还小,不似大人心思深沉复杂,总是好打听出来点什么……为了“生”,他必须步步为营,小心谨慎。

  事不宜迟,夜长梦多,他决定动手了——那个胖子他倒是认得,姓赵,识味楼的油就是从他的油坊进的货。他知道那个油坊在哪。甚好,甚好。

  昨夜,他已经唤出碧落宫的暗卫,将信传了出去。那边应该知道了吧。既然迷雾中出现了难得的线索,那就动手吧!

  方先生不能出现在油坊门口,太招眼了。于是他易装成一个算命测字的老头守在油坊门口,为的是再等一个守株待兔。

  这次没有等很久,仅隔了一天,他就看见白胖富态的赵老板带着大和尚和那个小鬼头进了油坊。又等了一会儿,他看见孩子自己跑了出来,举着两个铜板跑去叫住了一个卖芝麻糖的人。天助他也,那人就在离他八九步的地方被拦停的。

  他很从容的从兜里掏出一个草编的螳螂,那螳螂还有一部分没有编完,他便慢慢的编接下来的部分。

  净尘从小贩手里接过芝麻糖,开心的两眼放光。他和师父常年待在道观里,许久也见不着一个卖糖的,这东西对他来说稀罕的紧。他拿到糖就赶紧伸出小舌头舔了一口,带着心满意足的充实,转头就看见更有意思的事情——一个老头靠在墙边,怀里搂着一个算命的招牌,低着头聚精会神的用草编着螳螂。

  那只螳螂着实编的生动有趣,尽管还没有编完,却已经好似活过来了一般。老头灵活的手指在螳螂尾部散开的草叶上翻飞着,带着螳螂也一跳一跳的,更加有趣。净尘到底是个孩子,忍不住就凑上去想看个究竟。

  方先生花白胡子下的嘴角闪现了一抹得色,瞬息便消失了。他嘴里嘟囔着:“腿都站断了也没有生意啊,老头回家去算了。”一边迈开腿向僻静处慢慢走着,一边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

  净尘人小个子矮本就惦着脚看的费劲,他这一动,净尘更看不清了,不得已,只好也跟着他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方先生勾到了一个无人的巷子里,眼前的老头突然转了过来注视着他,净尘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清明这两天吃的不错,赵老板好酒好肉的招待让他觉得很是受用。到底是城里,饭菜精致,住宿讲究,就连酒也美味醇香很多,绝对不是“矮子酒坊”的酒可以比的,改明他一定要带回去给陈矮子尝尝,让他也生点进取之心出来,好好的钻研钻研酿酒技术,也好让自己有生之年多享用点美酒。

  清明虽然酒肉穿肠过,但佛祖一直都放心中的。他很信因果报应,因此,格外不愿意欠下别人什么。此番赵老板的热心接待,大和尚总觉得不能吃完喝完拂袖而去,奈何囊中羞涩,也没有什么好回报的,好在赵老板最近生意兴隆,又想将油坊旁边的铺面也一并买下琢磨着做点其他生意,也好多个进项,便又需要清明去给看个风水指点一二的。

  今早,清明就带着净尘和赵老板一起来到了他的油坊,店里的生意来往不绝,街上的买卖也吆喝的热闹,净尘不停扭头探索着街上的新奇,到底还是被芝麻糖勾的坐不住,抱着师父的腿讨钱要去买芝麻糖。大和尚低头看他扬起的笑脸心里一阵柔软,从袖中掏出两个铜板给他,再三嘱咐他不要乱跑,拿了糖就进来,转身便和赵老板问起了新铺子的事情。

  不知不觉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清明猛然发现净尘没有回来,冲出店门,街上哪有净尘的小身影?清明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飞快的转了起来,似是清醒却又懵懵的,他飞奔出铺子,大街上熙熙攘攘,却独独看不见净尘。清明顿时手脚冰凉。他努力稳住心神,净尘太小,不管劫走他的是拍花子的还是灭了江家那位,他一个小娃娃都无法全身而退,得快点通知上面的人。

  清明有些慌乱的收拾着包袱,显得有些无措,转身看见净尘的小包袱就抓在了手里。其5实他不想通知上面净尘出事了,想到净尘日后很有可能再也无法像一个普通的孩子那般生活,和尚的心就揪着揪着的疼。可是净尘如今不见了,他不知会那人还能怎样呢?突然想起净尘在马车上探头探脑的兴奋样子,大和尚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的滑了下来。

  一家戏园子的后台,玉狐狸正对着镜子描眉,她今天的唱的是《盗仙草》,一身白衣的白素贞要画个纤细的柳叶眉。大花伞拖着沉重的花伞穿过拥挤的过道挤了过来:“美人儿,再画,要把爷爷的魂儿都勾走了。”

  玉狐狸用眼角瞟了他一眼,还是戏腔念白:“你算那个的爷?真真可笑。”念完也不看他,继续描着自己的眉。

  大花伞也不恼:“成,您是角儿,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不?我可是有事儿和你说呢!”

  玉狐狸开始描另一边的眉,这次却是眼角风都没给他,只淡淡吐出一个字:“说。”

  于是大花伞俯首到玉狐狸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几句。

  “哎呀!你说的,可是当真!”玉狐狸听完,猛的转头问他,头上的珠钗被震的一颤一颤的。

  大花伞也吓了一跳:“姑奶奶,你能不能改改这个一惊一乍的毛病,吓的我魂都要出来了。”他用手顺着自己的胸脯,做出一副惊吓后的样子接着道:“我哪敢骗你?”

  方先生曾经祈求过神明相助,但到了最后也没有出现奇迹。自此之后,他再也不相信鬼神之说,世人皆道菩萨渡人,却不知只有自己才能渡得自己。因此当他再访江家,也只当这里是个废了的院子,带着净尘来的轻轻松松,毫无心理负担。

  引路君子很有信心,和尚养大这么个有秘密的孩子,定是有目的的。只要有目的,他就会给这孩子透露点什么。只要他露出一点消息,那么这个宅子便是最有可能让孩子开口的地方。

  夏夜来的很晚,待到月上中天之时,净尘才幽幽转醒。他迷迷糊糊的眨眨眼睛,下意识的嘟囔:“师父,饿了……”目光所及却看到一双黑色的靴子。

  方先生早除下算命先生的伪装,负手看着这个孩子,冷冷的说:“没吃的。”

  净尘有点清醒了,他转着脑袋想看看现在是在哪。

  四周很静,只有月光给了他一点光,可以看清这个沉寂的院子。

  很破败,眼前的房屋门扇向里倒去,屋门大开,一副请君入瓮的险恶样子,屋中不知挂了多久水红色百子图帐子在黑暗中摆挡的很是妖异,上面原本绣工很好的百子图,因为年头久了又风吹日晒,有些地方的秀线就腐掉散开去,那些憨态可掬玩耍的幼儿便散了一半脸,缺了一个胳膊……如此,竟像一个个从坟中爬出的腐尸一般,恐怖的紧。

  “你听了我讲的书,”方先生冷冷的撇他一眼:“应该知道这里是哪。”

  净尘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江家的那个院子?”

  方先生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心想这孩子一会要吓的说不出来话可是不妙,他想问的东西还没有问出来。谁知道净尘一下就从地上兴奋的弹了起来:“真的是那里吗?那江家爷爷造的船这有没有,那么大的没有,小的也得有吧?”

  方先生的眼睛亮了一下:“船是没有,怎么造船的图纸倒是可能有……”

  净尘一听,就来了精神:“是吗?那如果我们找到了,是不是就可以造大船了?”他开心的比划了一下船有多大,忽然又怀疑的看着方先生:“你是那个说书的先生?”

  方先生嘴角抽了一下:“谢谢你还认得在下……”

  “那个算命的爷爷呢——我知道了!是你假装的对不对?”

  “算你聪明。”

  “你为什么要假装一个算命的爷爷?是为了抓我是吗?——哦!原来你是……”净尘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好像终于知道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方先生也跟着莫名紧张了起来,莫非这个孩子这样早慧,知道了什么不成?

  下一刻,净尘还是保持捂嘴的姿势,一脸的委屈,说的话也是从指缝里溜出来的:“你是拍花子的吧!你别卖我,我吃的多,人家定是不要我的,你也别想拿我讹我师父的银子,我师父就是个穷和尚,我们一个月吃的肉都没大眼叔家的多,小黑都要馋死了……我师父早就说了,我和小黑这么能吃,定是拍花子的也不要我们的,卖的钱还没有吃出来的钱多,铁定是要亏本的,我看你在拍花子的里面也不算做的好的,运气不好,眼神也不好,不如放我回去,也好过做这亏本的买卖……我也知道所谓贼不走空,也不白让你放我回去,定是会好好的报答你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以身相许——你看这样你就没有那么亏了,也算功德一件……”

  方先生听的头晕,想他引路君子到底是造孽太过,快三十年从未开过的桃花居然歪在这个小鬼的“以身相许”上,还就成了“功德”?事情完全没有按照他的计划走不说,自己还被一个小鬼带进了沟里,可又找不到有效的办法爬出来,于是倍感暴躁,但对方又是个孩子,尽管他是个冷血无情的,理智也告诉他和个孩子吼叫耍狠到底还是失了体面,于是这倍感出来的暴躁就又多了一倍。他用手按按太阳穴,咬了咬后槽牙让自己冷静下来,为今之计,先得让这聒噪的小鬼住嘴才是,刚要说小鬼你安静,安静的宅院突然响起戏台上的锣鼓点子。一个吊着嗓子的女声念白回响在寂静的夜里:“方公子,你让奴跟的好苦啊!”

  净尘听见这声音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是江家人的鬼魂出来了,他跳起来钻到方先生背后,想想还是不保险,头一低就钻到男人的长衫底下,抱着男人的腿瑟瑟发抖,嘴里还念叨着:“别吃我,我还小,没有多少肉,要吃吃他,他是个拍花子的,卖了孩子就买肉吃,他的肉多!他的肉多……”

  方先生此时只想抓住那个和尚问问,到底平日都给这孩子教了什么东西,交出来这么个没有义气的小鬼头?

  他被净尘分了心,就没注意玉狐狸和大花伞还有上次那个袒胸的胖子三个人一起落到了他对面,玉狐狸知道自己不是引路君子的对手,看他分神,手一扬,水袖就冲着方先生的面门飞了过去。

  方先生听得“嗖”的一声,觉得杀气扑面而来,下意识向后仰过身去,那水袖阚阚擦着面皮飞了过去,当下心里一惊,都怪这小鬼分神,居然叫他差点遭了暗算,当下收拾起心思,反手从身后抽出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