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拓子然如今觉得，蒋云琴的聪明伶俐非同一般，只可惜，到底是个庶出的，在蒋尚书心中的分量，永远也没办法越过蒋书雪去。他看着不远处的蒋濡沫，眼睛里带了三分嘲讽：“三公子，高公子不过是照顾你才给了你一个桃子，你不会介意吧。”
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受害者蒋濡沫。然而小濡沫站在原地，负手垂头，碎乱的留海垂下来，遮住了小濡沫的眼睛，因此看不见此刻小濡沫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作为当事人的他，在听见这样颠倒黑白的话以后，又是什么感觉？
蒋云琴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如果可以，她会打碎拓子然那张俊美的脸。
原来，人真的可以下贱到这种地步。
蒋濡沫一直没有说话，许久，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越发乌沉。
蒋濡沫道：“是，是我的错，跟高进表哥没有关系。”
小濡沫的脸上，带着足以让人目眩神迷的笑容，语气很轻很轻，小点小鸟依人：“二姐，别生气。”
拓子然一笑过后，恢复正色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县主将人带走吧。”
回应他的，却是蒋云琴眉头微皱的沉默，以及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情绪，像是——悲伤……
蒋云琴她，竟然为了自己感到悲伤。小濡沫心头大震，豁然间，觉得原本充溢在胸口的憎恨与愤怒，竟然奇迹般的抚平了。
蒋云琴轻声道：“濡沫儿，咱们走吧。”
蒋书雪冷眼瞧着，突然对着高敏眨了眨眼睛，高敏立刻会意过来，不着痕迹地推了高进一把。
在下一刻，高进踩住了蒋濡沫的衣服下摆。
蒋云琴突然回头，看见了这一幕。
贵族们自持身份，尤其在女眷面前，通常都是很有礼貌，可是却也不乏像高进这样下流猥琐的人，而且身份还不低！她总算明白伯昌侯为何会不喜欢这个儿子了，这人太令人厌恶了。
他究竟想做什么？
蒋云琴的声音因愤怒而压的很低，却异常坚定，“表哥还有什么话说！”蒋云琴她五官清秀，平日里看起来笑眯眯的十分温顺可亲，可是此刻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母狮子，眉间带着三分阴狠，盯着高进，盯紧他，宛如一条蛇盯住了猎物。
高进有一瞬间的恐惧，可是他想到美若天仙的大表妹蒋书雪许诺事后将身边的漂亮丫头送他一个，立刻就胆大起来了。
“我赏给他的桃子，还没吃完！”高进冷笑着说。
蒋云琴的眉毛高高挑了起来，目光犀利的就像一把刀，高进被吓得倒退了一步。
“你！”
“啧啧啧，表哥，这么害怕做什么……”蒋云琴说着，伸出手，竟将地上的桃子捡了起来，一把塞进了高进的嘴巴里，巧笑倩兮道，“这么好的桃子你怎么给三弟了呢，自己留着吃吧。”
高进没有防备，一下子吃进了脏兮兮的桃子，立刻呸地一声全都吐在地上，大叫起来：“蒋云琴，你这个没教养的东西！”
蒋云琴笑了笑，目光在凉亭里逡巡一周：“表哥，陛下可是夸奖过我恭顺有礼，端庄高贵呢，你该不会是质疑陛下吧？唉，当着两位殿下的面你都敢这么说，是当面侵犯皇家的威严啊！”
所有人的脸色，一下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高进暴怒，却不敢打蒋云琴，猛地上前就要去拖蒋濡沫出来，蒋云琴突然挡在他跟前，高进没能碰到蒋濡沫，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蒋云琴的头发，一根簪子脱开头发，只听“咚”的一声，掉进了湖里。
高进哈哈大笑起来。
蒋云琴却不理他，走了几步，盯着湖面。
高进道：“二表妹，我可不是故意的啊，哎呀，这么好的簪子，真是可惜了。你这么紧张，难道是谁送你的定情信物？我看也不值什么钱，以后表哥送你个更好的就是了。”
蒋云琴挑高了眉头。
高进大笑：“怎么？二表妹就这么心疼玉簪子？那就跳下去捞啊。听说你是乡下长大的，又懂得水性，没准还真能重新找回来呢，哈哈哈哈……”
他算准了蒋云琴不会去捞，因此扬声大笑。然而笑到一半，突然停止，面色骤变——
众人还看不清蒋云琴是怎么动作的，只看到她猛地扇了高进一个巴掌，高进一个趔趄，竟然被打得整个人向后跌倒，瘫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凉亭里原本看热闹的人们，同时都站了起来。高敏尖叫起来：“蒋云琴，你这个疯子！”随后她快速冲过去，上上下下查看高进：“二哥，你有没有事？”
高进被打掉了一颗牙，半边脸都肿了起来，此刻正目瞪口呆的，还没回过神。
蒋允智快步走过来，大声道：“琴儿，你太放肆了！就算你是县主，也没有随便打人的道理！”
三皇子拓子然冷淡地望着蒋云琴，心里觉得她的确是过分了。五皇子拓梓韫则直接开口指责：“蒋云琴，我一定会禀报父皇，让他知道你的恶行！”
蒋云琴突然笑了起来，笑容里带了一点淡淡的残酷：“五殿下，那你别忘了告诉陛下，他赐给我的礼物——那只八宝玉簪刚才被表哥丢下湖里去了，竟敢损毁御赐之物，不知道陛下会不会从轻发落呢？”
所有人都呆了一下，随即蒋书雪脱口道：“那真是陛下赐给你的？”
蒋云琴向她走了一步，晃了晃满头的珠花，又晃了晃手上的玉镯子玉戒指：“是啊，这些都是陛下赐给我的。”
“你疯了吗，这些御赐之物怎么能随便带出来乱晃！”高敏不敢置信。
蒋云琴撇了撇嘴，道：“陛下亲赐的，我自然是戴上才能放心啊！谁知道表哥那么大胆，居然连御赐之物都敢损毁，这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呢，哎呀，这回连我们都要被表哥连累了，不知道陛下会不会留下全尸——”
高进吓坏了，连滚带爬地扑到桥上，望着湖面上未尽的涟漪，彻彻底底的被吓到了。
玉簪！
陛下钦赐的！
损毁御赐之物要诛灭九族！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蒋书雪眼珠子一转，刚要说话，就听见蒋云琴自言自语道：“大姐，这御赐之物是我保管的，如今出了事呢，我也跑不掉，杀头是难免的了，我是不要紧，可惜了你花容月貌，这回也要跟我一起杀头了。”
蒋书雪原本想要诬陷蒋云琴自己丢了簪子的话，顿时说不出来了。她美丽的面孔一阵青色一阵白色，牙齿都开始打颤。
“凭什么！凭什么你丢了东西要别人陪葬！”高敏的声音极为尖锐。
蒋云琴叹息一声，道：“我也不想啊，谁让损毁御赐之物是诛灭九族的罪过呢？不要说是我跑不掉，大姐跑不掉，所有人都得一起死啊！对了五殿下，你去向陛下告状的时候，别忘了把罪名都推在我身上，这样也许陛下从轻发落，原本要判大姐凌迟处死的，会改判毒酒一杯呢？”
说完，她笑嘻嘻地望着拓梓韫。此刻她发如黑云，面如冰雪，过分窈窕的身躯分明随时都会被吹走，却又带着一种难言的强硬。
拓梓韫完全失语，他哪里想到，蒋云琴竟然是这么一个刁钻厉害的女子，尤其是，她还不要命。
“当初太子少师王大人，不小心打碎了先帝赐他的一只玉环，先帝暴怒，可是将他杀了，还不顾文武百官的求情，彻底将王家九族诛灭，两位殿下，琴儿没记错吧。”
蒋云琴微笑着问道。
当初王勇被杀，固然有旁的原因，但最直接的导火线，确实是因为御赐之物被损坏一事……
拓子然看着蒋云琴，眼底仿佛也泛起了幽幽涟漪，湖面上的风，同样拂过他的长发和长袍，脸上平时一直带着笑容，这一次，他不笑了。
蒋濡沫看着蒋云琴站在自己面前，用蒋云琴的力量保护他，有什么东西在他眼眸深处化开了，又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凝结。
他不动，不笑，不说话。
只是一直一直看着。
蒋书雪突然醒悟了一个事实，自己身在尚书府，长在尚书府，受惠于家族，纵然将来出嫁，也要依赖尚书府的声名和父亲的权势，可是蒋云琴，她仿佛根本不在乎这些，更甚于，她好像希望把整个尚书府人全部下地狱。所以，哪怕损毁御赐之物这么严重的罪名，她也能毫不在乎地说出来。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而蒋云琴，从头到尾就什么都不在乎，她是个不怕死、不要命的人！
蒋书雪不由自主，产生了一种恐惧感。
“你——”高敏立刻就要冲上去给蒋云琴一巴掌。
蒋云琴却笑得很不怀好意，晃了晃手上的玉器：“表姐，你可小心着点！”
高敏投鼠忌器，硬生生地刹住了脚步，一双眼睛气的通红。
蒋云琴一定是故意的，她故意把皇帝赐的东西全都带在身上，谁要是不小心碰坏了一点儿，那就是损毁御赐之物，杀头的罪名！
蒋允智回过味来，赶紧道：二妹，你别生气，我马上让人去把玉簪子捞起来，这池水里有淤泥，想必不会摔坏的，一定找到还给你。”
蒋云琴微微一笑，道：“大哥，我要表哥下去捞。”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高进变了脸色。高敏满面怒容，杏眼圆睁：“蒋云琴，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只许你们欺负别人么，哪儿有那么容易的事儿！蒋云琴清冷冷的眸子盯着眼前的高进：“表哥，我可是给你将功折罪的机会，你若是不愿意么——”
她蒋云琴笑嘻嘻地望向五皇子拓梓韫，“殿下还是进宫去禀报陛下吧。”
“你——”高进面色灰白，几乎说不出话来，看着蒋云琴这个不怕死的，终究吐出一口气，“好，我去捞。”
他说完，卷起衣裳，真的跳进了湖水里。
高敏的拳头捏的死紧：“二哥，你别理她，快上来——”
蒋云琴微微一笑，道：“怎么，敏表姐也要下去陪着？”
高敏顿时噤声，眼神像是要吃人一样地看着蒋云琴，随后她猛地跺了脚，扭头道：“三殿下，您看怎么办？”
拓子然暗地里摇头，蒋云琴咄咄逼人，偏偏句句在理，叫人说不出别的来，他慢慢摇了摇头。
蒋书雪眼睛里泪光闪闪：“三殿下，表哥真是太可怜了，天气这样冷，万一——”
蒋云琴扬眉冷笑：“大姐，快派人去帮着表哥捞玉簪吧，天黑之前，一定要把玉簪捞起来。否则——”
她不再说话，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落在蒋书雪的身上。
水里的高进，满脸的恐惧，拼了命地在水里找那个玉簪子。
蒋云琴微微一笑，对蒋濡沫道：“走吧，老夫人还在等着咱们呢。”她拉着蒋濡沫走了两步，回头嫣然一笑，道，“记得找到以后，把簪子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