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D团指挥所。

　　山地坑道工事传来的号子声一阵一阵的，不知是雨还是雪的东西挥撒在帐蓬外。由两名战司政治部保卫干事和ID团特务连一个班组成的警卫队，身穿同样的深绿色雨衣，雕塑般立在风中。

　　第八战区司令部十一局新任局长许光祖，盘腿坐在常曙离开前就开着机的ThinkPadX200T平板电脑前，漫不经心地点开那些专属80后但60后亦不排斥的音乐。漫步者音箱正淌流着齐秦28岁时的声音：“我有烙着满身的创痛，不是轻易的决定，在生命中总会注定有一次次错误的爱情，当猛回头才发现自己像满身伤的斗鱼一样孤独.......”

　　“通了吗？”

　　马镇山站起来，问刚刚钻进帐蓬的通信股长。

　　通信股长似乎很不情愿地回答：“对方好像关机了，或者换了频率。”

　　“再叫。”马镇山没有多余的表情。

　　通信股长收回准备拿回自己茶杯的手，敬了个礼，凋头回去。后勤处长方正神情揶揄，瞅一眼刚刚摘掉“代理”帽子，并由少校晋升中校的团参谋长诸葛心。诸葛心默默无语看着政治处主任刘义守。刘义守正拿着医用剪刀，小心翼翼剪掉副团长顿赤格烈小腿上粘成一片的烂布。

　　“疼不疼？”刘义守不时小声地问。

　　顿赤格烈咬着软式丛林帽，憋红着脸摇摇头。

　　许光祖放下鼠标，“要不叫军医过来一下？”

　　“对他来说是小意思了。”马镇山说。

　　“白鬼子枪法太烂啦！”顿赤格烈拔下塞在嘴里的软帽，“就擦了一点皮.......啊！轻、轻点......”

　　作战股长风风火火跑进来，很快又收紧脚步，绕到副参谋长诸葛心身后蹲下，小声地说：“677高地刚炮击我5号阵地，造成1人牺牲，3人重伤。”

　　诸葛心偏了偏头，“告诉工兵和‘者阴山’连，就是全部累死也要在天黑前完成一期坑道作业，严防机场守敌反扑。”

　　作战股长默然退出帐篷。

　　音箱里响起一个绝大多数大陆人都很陌生的台湾女声：“嗬！你的心我知道，嗬！你的心我知道，是谁都难免曾做错，都难免要彼此付出更多......”

　　许光祖“叭”地合上电脑。那声音仍不依不饶地喊道：“哦！你的心我知道，哦！你的心我知道......”

　　“嗓音蛮特别的，其实。”方正抬起头说。

　　许光祖沉吟片刻，“唱这首歌时好像才17岁，后来出过个人专辑，但没出名。”

　　帐蓬里的气氛似乎缓和了许多。

　　不甘心被忽略的战司政治部组织部刘干事，饶有兴致问道：“叫什么？”

　　“蓝立平，齐秦早年的女徒弟。”许光祖如数家珍。

　　顿赤格烈捏紧手里的软帽，涨红着脸蹦出一句，“好看不？”

　　许光祖重新翻开电脑屏幕，若有所思，“看，这正好有照片。嗯，这电脑里好东西蛮多嘛......对一个有严重怀旧情结的人来说，这电脑应该比命还重要吧。我想他应该不会扔下走掉......”

　　ID团党委班子再次陷入沉默。

　　常曙失踪了。

　　按ID团战时纪律，党委成员外出时须每6小时主动联络团部一次，即使身份特殊的政委常曙也不能例外。现在已过了半天一夜，“红蜘蛛”专用于联络ID团的短波电台始终没有回应。

　　“给支烟。”昨天至今没抽过烟的许光祖突然说。

　　方正正要掏烟时才发现，一直守在帐外的高个子保卫干事赫然就在许光祖身后。

　　许光祖接了烟，凑着火吸了两口。当第三个烟圈盘旋着升到帐顶时，方正怔怔地收回了目光，再次怔住了：许光祖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黑云齐齐压来的帐外，只剩ID团特务连那个班，仿佛一高一矮两名保卫干事未曾存在过一般。

　　许光祖掐了灭烟站起来，“给我两个连，两个全副武装的步兵连。”

　　马镇山坐在折叠椅上，保持着始终不变的姿势。政治处主任刘义守接过顿赤格烈的眼色，放下医用剪刀，轻轻推了马镇山一下。

　　“ID团有责任保障战司领导在前沿指导工作时的安全。”马镇山说着，招手向帐外的特务连连长李威示意。

　　李威抖落雨衣上的雪水，跨步入内。

　　马镇山道：“特务连一排三班全体集合，由你带队，随时听候保证许首长调遣。首长在ID团视察指导工作期间如遇敌情，你必须首先保障许主任安全脱险，并及时向团部汇报。”

　　顿赤格烈瞪大双眼，“就一个班？”

　　马镇山并未解释。

　　政治处主任刘义守把屁股下的折叠椅，往副参谋长诸葛心方向，挪了挪。

　　诸葛心勉强其难地向许光祖解释道：“首长，战司给我团的命令，是密切监视机场之敌，并巩固中横公路一线控制权。随着昨日黄昏，骑8团团部与莱布其游骑兵一营会合以来，敌我双方力量对比发生了巨大变化，我团目前应主动收缩阵线，加强要害地区兵力，以防止敌人反扑。”

　　许光祖表示理解地点点头，“现在还有多少预备队？”

　　“作战预备队有‘者阴山’连全部和特务连一排，共184人。紧急情况下可动员上阵的有汽修所、特务连二排欠一个班和通信连有线排，不足百人。”

　　“也就是说，如果我要调动两个连，必须先请求CB师协助，再由师部下令ID团，或者请示战区司令部直接下达命令，否则ID团只能按既定方针执行，不得擅自变更首要作战对象。是这个意思吗？诸葛参谋长。”许光祖听出了话外之音。

　　诸葛心在内心挣扎了片刻，小声说：“原则上是这样。”

　　“请您谅解，许主任。”政治处主任刘义守开口道。

　　许光祖轻点着指头，幽幽说道：“战场纪律重于山，这点我很清楚。”

　　顿赤格烈起身道：“叫通信股长过来一下！”

　　“不用了。”许光祖摆摆手，“一路来我就发现了，敌军电子战机很明显在针对我军战役级通信网。中波基本不管用，短波由于高山地形和恶劣天气影响，最多能传出几里。”

　　“您要调两个连，有什么特别任务吗？”后勤处长方正问了个很傻的问题。

　　许光祖平静地说道：“我的任务是代表战区政治部，宣读战区关于马镇山、常曙、诸葛心等同志的人事任免令。现在命令已下达清楚，各位也已按部就班，按理说我是该回去复命了。”顿了片刻，他果然说出那个词，“但是.......”

　　ID团党委成员将目光集中过来。

　　许光祖从刘干事的文件包里，拿出一份没有宣读的命令，递给政治处主任刘义守，“鉴于情况有变，我有必要向ID团传达另一份任免令。”

　　“全体起立！”刘义守捏着那张纸，声音有些颤抖。

　　“中央军事委员会第1321号令。”

　　“刷！”

　　“经总参谋部、第八战区上报，中央军军委研究决定，对以下同志的职务进行调整......”

　　*/注：副师以上干部任免须经中央军委审批，由中央军委主席署名下达。

　　“一、吴品同志任CB师师长，免去其第八战区第十一局局长职务。二、许光祖同志任第八战区第十一局局长，免去其总参谋部第二部第二零一办公室主任职务。”

　　许光祖从总参调到第八战区，取代吴品执掌特工局的事，在场所有人事先均已获愁，所以并不意外。

　　刘义守继续念道：“三、方智同志任总参谋部第二部副政委兼第二零一办公室主任，免去其总参谋部第二部第五局局长职务，晋升少将军衔，确定副军职待遇。四、胡安同志任总参谋部第二部第五局常务副局长，代理局长职务，晋升大校军衔。”

　　命令并未免去胡安的“红蜘蛛”部队长职务，因此胡安在升任总参二部特勤局局长同时，仍兼任原职，实际上同时掌握了“红蜘蛛”的日常管理和作战指挥两项大权。而调动审批权则由原特勤局长、现任部长办公室主任方智直接掌握。

　　对高层内幕略有所知的马镇山隐隐感到：中央似乎对近期军中传闻的“达明一派”很不放心，因而有意将“红蜘蛛”各项大权集中到特勤局原班人马方智、胡安等人身上。

　　“五、常曙同志.......任第八战区第十一局副局长（副师职），分管第十一局后勤、教导补训和技术，晋升上校军衔，免去其总参谋部第二部第五局局长助理和第八战区第十一局第一处处长职务。”

　　关于常曙的任免，战区下达CB师的任免令已脱掉他在ID团的所有“马甲”，由马镇山暂时代管，只说调回战司后“另行安排”。而中央军委任免令则在战区任免令的基础上，将他所有的“内衣”、“内裤”全部扒光，只扔给“一双牌子还算不错的袜子”。

　　对于上述种种，马镇山早有心理准备，但一时之间还没回过神来。等刘义守念完了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某某某、某年某年某日，他才迎着许光祖投来的目光，问道：

　　“这是否表明，常曙已不具备‘红蜘蛛’的指挥权？许局长。”

　　“总参二部对此另有命令，要求‘红蜘蛛’派驻ID团防区的特遣队立即结束原定任务，由指定人员带领归队。由于‘红蜘蛛’特遣队行踪不定，电台也联络不上，这项命令虽然已经生效，但并未转达下去.......马团长，有些话没必要说得太明白。”许光祖突然加强了语气。

　　马镇山说道：“‘有些话’我确实不懂，但这不重要。”

　　“你什么意思！”刘干事扬手指着马镇山。

　　说时迟那时快，许光祖倏地飞起一脚，把刘干事踢出帐外，“没大没小。”

　　刘干事努力了几次，才从泥水里爬起来，一瘸一拐地他又回到许光祖身边，挺直身体。

　　顿赤格烈不禁咋舌：混机关的比带兵的下手还狠呀，果真是海水不可斗量。

　　马镇山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仍然是那副软硬不吃、百毒不侵的姿态，“作为党的干部，军队的一线指挥员，我只奉令行事。上级没有明确命令ID团划归十一局指挥，我不能给你调兵。”

　　“水无常形，兵无常规。”许光祖平静地看着他，“战时指挥员有责任对职能范围内发生的紧急事态做出临机处置，你视而不见就等于是渎职，是犯罪。”

　　“现在发生了什么紧急事态？请首长指示。”马镇山用目光逼回了准备过来劝解的刘义守。

　　许光祖正色道：“刘主任，你对常曙一事怎么看。”

　　刘义守咽了咽口水，“按照战区政治部最新规定。前沿作战部队副连职以上指挥干部非公外出或无故离职6小时以上，不主动联络的，视为失踪，所属部队应启动27号应急预案，严防敌人破坏。如失踪者被敌俘获，所属部队党委应在集体决议后指定人员暂时代理，并设法营救；如失踪者有条件联络却故意不联络，则视为......视为叛变。”

　　“诸葛参谋长？”

　　“确实有这条规定。”诸葛心毫不犹豫。

　　“顿格副团长？”

　　“有令必行，有章必循。”顿赤格烈叹了一口气。

　　“方处长？”

　　方正抓了抓衣角，“没.......没那么严重吧？不是！我是说、说规定没错。”

　　许光祖盯着马镇山的右脸，正色道：“这条规定没错吧？ID团党委书记、团长兼政委——马镇山同志。”

　　马镇山令人意外地点点头。

　　“我认为ID团原党委书记兼政委常曙同志确实有条件联络，但并未在指定时限内主动联络。鉴于此情况，我决定召集ID团党委会议，讨论是否按29号应急预案执行。现在开始表决。”马镇山突然举起右手，“我同意！”

　　参谋长诸葛心愣了一会儿，觉得马镇山不是在开玩笑，他也举手道：“同意。”

　　后勤处方正翻了翻战时手册，逐字逐句确认后，颤抖地举起右手，“我也同意一个吧......”

　　“我不信政委是那种人。”顿赤格烈别过脸去，“我弃权。”

　　刘义守突然抱起双手，“先需要确认一点，团长。”

　　许光祖怔了怔。

　　“请讲。”马镇山说。

　　“只是对常曙本人执行29号，只是本人，对吗？”刘义守强调“常曙本人”。

　　“当然，我已经说得很明确了。”

　　刘义守这才举手，“那我同意。”

　　“1票弃权，4票赞成。”许光祖身后狼狈不堪的刘干事一边说，一边在工作日志上纪录，先后交给ID团党委5名成员签字。

　　“那么就请下令吧。”许光祖不想再说费话。

　　马镇山说道：“命令！”

　　参谋长诸葛心拿起纸和笔，准备记录。

　　“经ID团党委研究决定，由副团长顿赤格烈、团直特务连连长李威带领特务连一排二班、三班，配合十一局局长许光祖，前往方位4619寻找常曙行踪，并将其带回。如有反抗，就地处置！”

　　诸葛心定了定神，拟好电文，签上名字。马镇山接过来，毫无犹豫地签字后，将复写本交给顿赤格烈，“集合队伍，马上执行吧。”

　　“是。”顿赤格烈满脸悲愤。

　　顿赤格烈提起那支常曙留下的81式自动步枪，卡嚓上弹，出去召集队伍了。刘干事突然一把抓住许光祖的手臂，“不对！许局。”

　　“哪里不对？”许光祖此时还陷在马镇山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里，思绪纷乱。

　　“才两个班！两个班怎么打红蜘蛛？”

　　许光祖激灵一下全醒了。

　　“你说什么！”马镇山突然愤怒地瞪着刘干事，“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你说打谁来着？”

　　“当、当然是红蜘蛛，不然你以为常曙是吃素的？”刘干事理直气壮。

　　“你敢！”马镇山一巴掌拍到ThinkPad电脑上，那音箱滚落在地。

　　“党指挥枪！”吼出这一句的，却是政治处主任刘义守，“ID团、红蜘蛛是党和人民的人民军队，不属于任何个人，你让解放军打解放军——谁给你的权力！”

　　这个帽子砸下来，许光祖感觉阴云不散的上午一下子全黑了。

　　可那跌进泥水的音箱，竟然还在响：“嗬!你的心我知道，嗬！你的心我知道.....”

　　黑的云，黑的山，黑压压下那片丛林的深处，一个年轻而撕哑的声音呼喊道：“党和人民要求我们！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要不计荣辱、不怕牺牲！我们都记住了吗！”

　　“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不计荣辱！不怕牺牲！”

　　“听我命令，立正！！！”

　　“叭！”

　　“全体换装。”

　　百来号人毫无犹豫脱掉PLA丛林迷彩服，换上ROC城市迷彩服。从此不再自称“常曙”的庭车常，也擦了擦那枚空特862旅专用的“伞兵”徽章，他啼笑皆非。

　　空特862旅全名为“陆军特种作战旅”，但前身是抗战期间成立的“伞兵第一团”，台毒势力第一次执政时将这支部队划归陆军，改造为具有三栖作战能力的精锐特混部队，目前由ROC参谋本部直接掌控，主要坦负“反斩首”任务。

　　打着“反斩首”部队的旗号去“斩首”，我太有创意了。庭车常自恋地想。

　　“黄牛中队三小队准备完毕！中队长司徒昂。”

　　“黑狗中队准备完毕！中队长王小帅。”

　　“白猫中队准备完毕！中队长佟国伟。”

　　蒋云把T93狙击步枪背起来，转身面向庭车常，“报告长官！空特862旅一营赴高雄勘乱部队准备就绪，请长官训话。”

　　庭车常一本正经道：“嗯，誓死保卫总统。”

　　“誓死保卫总统！”“誓死保卫总统！”“誓死保卫总统！”

　　队员们吼得地动山摇。

　　“狗干的，”庭车常“呸”一下，吐了泡口水，“声音比刚才还大。”

　　蒋云似乎觉得还不过瘾，瞪起那只右眼又喊起来，“打倒王建平！”

　　“别闹了老蒋，再不走就赶不着飞机了。”“就是！嚷那么大声想招来共军炮火？”“哟哟，某个妞正瞅着咱哥仨呢.......救命哇！”

　　庭车常目送手拎泰雅刀的贾溪把王小帅撵出几十米外，回头遥望，平静依旧的ID团方向，似乎在想念那支81式步枪，和那台跟了他几年的ThinkPad电脑。

　　“弄坏了让你赔，哼！”

　　碎碎念着他晃晃悠悠，朝传来航空引擎声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