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深处 第一节 清境农场
作者:九月的小说      更新:2018-11-11

  这是个清亮的上午。

  清亮的阳光,驱散清境农场上空悬浮多日的雾汽,争先恐后扑进焦黑的果园和菜地里,但远山的大雾仍未散去。此时坐在耸拉着残破的“云南摆夷料理”招牌的民宿前,庭车常感觉自己就像浮就在空中一样。

  这里是被旅游界称之为“雾上桃源”的清境农场,海拔约一千七百米,位于原称“雾社”的南投县仁爱乡,居民以高山原住民为主,但也有不少是50年代从滇缅边境迁来的“义民”、“荣民”后裔。

  “我父亲当过李弥的警卫班长。”

  坐在屋檐下的老人,抱着那个显然有些年头的傣式水烟筒如是说。

  (注:李弥,黄埔四期生。1944年在滇西松山血战中因功升任第8军军长,1948年任第13兵团司令官,1950年卢汉发动云南起义时,李弥率部败往缅甸。)

  庭车常微微一怔,“连长是姓庭的吧?”

  老人叭嗒叭嗒抽了两口,抬起头,“后来升营长了。父亲说那狗日的打松山时还算条汉子,但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卢汉反水那会儿,扔下司令官投共去了。”

  庭车常嘎嘎笑起来。

  “长官认识?”老人突然僵住捋烟丝的手。那些小人物们的故事,显然不可能在教科书上波澜壮阔的描述里出现。

  庭车常把搭在腿上的T91步枪放到一旁,说道:“凑巧他是我祖父。”

  烟丝只燃到一半,就被筒里顶出的水扑灭了。老人低下头继续抽烟,“不好意思,长官。”

  “没关系。”庭车常望着浓雾笼罩的远山,不知在想什么。

  老人重新放好烟丝,把那个专为雪茄准备的打火枪往门槛上磕了磕,“噗”一下点燃。

  “还健在吗?”老人问。

  “没在了。让红卫兵打断腿后躺了十几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他就去世了。”

  “哦。”烟丝又灭了,但筒里的水没再顶出来,老人望着落羽松下栖息的队伍,和田野里几架随意摆放的直升机,目光困惑,“庭......长官,你们到底是哪边的队伍啊?”

  那支队伍,是从北边的中横公路方向过来的,清一色ROC制式装备。他们进村后就坐在松林里啃着干粮,对周围食宿设施齐全的民居、宾馆视而不见,仿佛火星来的路人一般。直升机则从南边飞来,机身上涂着ROC的军徽,但所有的飞行员都是A国人。

  A国飞行员们此时正坐在屋里,吃着猪肉卷。

  “我也不知道。”庭车常眼神迷茫。

  老人没敢再问,只默默放好水烟筒。

  一个黑人军士长从屋里出来,掏了一叠美元,放在老人跟前。“谢谢,猪肉卷很好吃。”军士长剔着牙缝说。

  老人清点着那些美元,用某种语言小声嘀咕什么。

  军士长茫然地看着庭车常。

  “我也听不太懂。”庭车常笑了笑,“大致意思应该是说,岛上除了高雄,美元是花不出去的。”

  “战争,”军士长向老人比划着枪的模样,吹一口气,弹开手指,“会结束的。”

  庭车常不禁莞尔,“不用比划。老先生在这里长大,至少也是国中毕业,懂汉语。”

  军士长耸耸肩。

  “长官们慢慢聊。”老人说完欠了欠身,进屋收碗去了。

  两人早有约定般先后起身,一高一矮,一黑一黄,朝山下漫步开去。

  那片松林静悄悄的,山窝里荡出的风儿绕着道似的,无视而过。松林里的队伍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东西隔绝着,始终与居民区保持某种距离。有人闭眼小寐,有人小声哼着歌儿,但均以同样的姿态排排坐好,偶尔有人起身换防,也是两人成排、三人成列。

  “孙子说: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于雷震。我曾经认为那是一种艺术化的表述,现在看来,并不夸张。”

  军士长说完,偏过脸。

  庭车常拍了拍巴掌,“您的汉语发音实在太标准了,长官。”

  军士长摆起右手推辞道:“我刚刚收到消息,说林兰已晋升你为上校。所以你可以叫我K上校,或者K。这消息应该不会错的,庭上校。”

  “如果消息不错的话,我只能说林兰很小气。”庭车常自嘲道:“一年前王建平......哦不对,应该说是未来的特级上将兼总统阁下,他一年前就封我为少将了。当然,这暂时是一张空头支票。哈哈。”

  “我很好奇,庭。王将军到底开出怎样的价码,竟使得一位功勋级中共特工不惜身败名裂,甚至抛妻弃女.......噢!抱歉,我绝不是故意的。尽管孰未谋面,你那位令人肃然起敬的J国妻子仍然活在我心中,我为她的不幸感到遗憾。”

  “K。”庭车常停下来。

  “我在听,庭上校。”

  “你有没有尝试过,眼睁睁看着最心爱的妻子在你怀里决然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那种滋味。”

  “对此我表示默哀,上校。”

  “如果是在全世界都很疯狂的二战,我相信J国不缺乏这种女人。偏偏就在今世,偏偏挑中我,老天爷让我碰上了。我想.......那可能是前世欠下的。”

  “上帝,我竟然不知道你是个佛教徒。”

  “我常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个J国人,我端起刺刀,就平常那样扎进一个普通中国女子的身体。可那女子的脸上竟没有一丝痛苦或者悲伤,连憎恶都没有。”庭车常突然笑了,“我没有信仰,上校。但那个梦反来复去地重复,有时候我醒过来,再躺下去,甚至还能接上没结束的梦。最近我开始念佛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反来复去或者连续剧式的梦每个人都有过,你并不是特例,庭。”K上校如是安慰着,拨开拦在庭车常前面枯败的树枝。

  庭车常弯下腰,钻过去,帮K上校压着那些树枝。

  “人身苦短,即时行乐。”庭车常说。

  “谢谢。”K上校钻了过来,直起腰说:“这话我赞同。但你女儿怎么办?还有你的父亲,你的母亲。”

  “现在不是株连九族的时代。大陆方面向来很爱面子,他们不会为了一个败类而为难两个无辜老人,战争会很快结束的,分离不会太久。不会的.......至于我的宝贝女儿,呵呵......她已经在泰国了。”

  “......”

  “CIA一无所知,那是因为S市国保大队也蒙在鼓里。”庭车常得意地笑着,眼神里掠过一丝悲哀,“此时那位大队长还在澳门Happy呢,几百万对时小兰来说不算什么。你知道的,K。基层国保是公安系统里最适合养老的地方,平常除了盯着‘进京人员’几乎无事可做,绝不像网上流传那么牛气,说是‘报国无门,卖国无路’也毫不为过。”

  K上校点点头。

  “王建平开再大的价码都是虚的——空头支票。”庭车常后退了两步,纵身跃过水沟。他站在对面突然问:“你炒股吗?K。”

  K上校耸耸肩,轻轻跳过来回答道:“那东西对我来说太复杂了,我宁愿端着机枪,冲进哥伦比亚毒贩的巢穴,坐在敌人尸体上跟我的弟兄们分钱,再把多余的上缴国库。当然了,不幸为国捐躯的弟兄的家属能分到更多。”

  “说来也简单,逢跌买进,逢高减持,反正都是磨耐心、拼运气的事情。不过和你一样,我也不喜欢炒股。”

  K上校会意一笑,“这正是莱布其中校无法理解的。那雏儿比他老子还自负,总以为黑人的大脑不如白人发达,总喜欢明码标价地收卖黄种人。这招对病急乱投医的人确实管用,但这种人的价值往往有限。”

  “难道他还不知道,出现在这里的人是我吗?”

  “会知道,但不是现在。”

  此时K上校抽出刺刀,刷刷斩断大树底下乱糟糟的杂草,拿出定位仪探测了一会儿,弯腰摸到一个握把。他扭过头说:

  “嘿!伙计,你可不是来度假的。”

  两人合力打开盖子。

  沿着只容一人通过的小梯,跟随黑暗中那细细的电筒光,庭车常与地面清亮的阳光渐行渐远。空气自然很糟,但K上校在墙上摁了一把。空调呼呼响起。小梯下到底,庭车常感觉扑面而来的孤独感越来越强。

  空间应该很大,庭车常心里想。

  “猜猜?”K上校关掉电筒提议道。

  庭车常笑了,“阿里巴巴的宝藏?”

  “噢,上帝!你的小情人难道不比阿里巴巴更富有?”

  “开灯吧,K。我们不是来度假的。”庭车常无耻地复制了K上校的原话。

  “好吧,我承认你是个很无趣的人。”

  灯开了。

  庭车常看到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部电话,两部电台和一些线路插槽。

  “失望了吗?有没有?快说!”天生不缺乏幽默细胞的A国黑人上校问。

  “有一点。”

  “希望70年代的海底光榄还管用。”K上校挤眉弄眼,“要给你在泰国的女儿打个电话试试吗?”

  “如果可以的话。”

  庭车常确实心动了。他拿起电话,拨了那个由AIS公司(注:泰国移动通讯运营商)提供的手机号。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不开就不开,妈妈没回来,门儿不能开.....莫西、莫西?”电话里传来一个男声。

  庭车常的眼泪刷地下来了。这个世界上能让他随时掉泪的声音并不多。

  “哥哥?”庭车常双手握着话筒,用J国语说:“我是南中,哥哥。”

  “........南中?南中君!是你吗?南中君.......快来呀爷爷,妹夫来电话了......不不,快把保姆叫来!把和子抱来......”

  “哥哥?四郎?四郎!”

  “来了、来了,小可怜儿来了......喔、喔!听听爸爸的声音.......叫爸爸,快叫爸爸......唔?啊啊......啊啊呀呀......”

  “听到了,宝贝。爸爸听到了......爸爸很快就回去了。”

  “呀呀?呜......呜......”

  “别、别哭......别哭,宝贝。爸爸向你保证,爸爸保证!”

  庭车常“叭”地扣上电话。他不能再说,更不能再听了,否则潜伏在体内的巨石会蹦到头顶,将他砸得粉碎。

  K上校坐在并不宽敞的地下室里,用刺刀剔着脚掌上裂开的厚茧,“庭,你心里怎么想——我不必相信也不必怀疑。‘红蜘蛛’什么时候调转枪口对准你,或者谁把谁送进监狱,统统与我无关,再过几个月我就该退役了,到时候我不希望战争阻止我回家抱孙子。好啦!现在做你该做的,然后我们离开。我讨厌这鬼地方的空气。”

  庭车常把电话推到了一边,像推走悬在头顶的大石。很快他打开电台,接好帖着国际通用标记、与地面某处天线相连的线头,按下电源开关,旋转频率微调轮。

  “忠诚呼叫果毅,忠诚呼叫果毅......”

  “果毅收到忠诚,农场的天气如何?”

  “阳光不错,风也及时,是个适合放风筝的清亮上午。”

  “海边的风很急啊,如果你更喜欢猎取鲨鱼的话,这种时候来正好合适。我很乐意把船租给你,就按说定的,租金免了,鱼翅归我。”

  “那就海边见吧。”

  “海边见。”

  K上校和庭车常回到地面,清境农场的上午依旧清亮,远山的迷雾始终不散。

  走向停着直升机的田野时,庭车常听到身后沉闷的爆炸声,那来自清境农场底下的震荡,似乎连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女儿的呀呀声也一起卷走了。

  快了,女儿,爸爸保证很快回去。

  庭车常心中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