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深处 第二十四节 演员的自我修养
作者:九月的小说      更新:2018-11-11

  吴品必须死。

  这是太平洋司令部(USPACOM)司令官、海军四星上将莱布其向阿兰朵特遣队第1、第2小队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当副官乔治将命令送到联合作战指挥中心时,太平洋司令部参谋长、海军陆战队中将格恩.奥尔马特意指着命令确认道:

  “你能肯定‘最后’一词不是上将的笔误吗?上尉。”

  “是的,将军。”乔治肯定地回答。

  参谋长面色凝重地看了太平洋特种作战司令部(SOCPAC)司令官、陆军中将(注:前文曾笔误为“少将”)安哥拉一眼,“真的没有办法接回阿兰朵吗?”

  太平洋特种作战司令部(SOCPAC,三星级)作为A国太平洋司令部(USPACOM,四星级)的下属司令部,既是与太平洋集团军、太平洋舰队、太平洋空军和太平洋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对等的地区性军种司令部,负责管理本地区的特种部队;又是与A军驻J、A军驻韩和阿拉斯加司令部对等的地区性联合司令部,负责指挥本地区的联合特种作战。

  一般而言,战区特种作战司令部直接对本战区司令部负责,但在某些情况下,要对A国特种作战司令部(USSOCOM,四星级)负责,以便对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JSCO,三星级)直接坦负的任务给予必要支援。

  “从前线观察员反馈的情况看,敌地面防空力量突然集结在车站周边,恐怕不只是营救被俘师长那么简单。从花莲战役全局考虑,没有结果的添油战术只会消耗掉更多机动力量,最终导致我登陆部队陷入被动。作为太平洋战区的特种作战指挥官、莱布其上将的直属部下,”安哥拉刻意强调了自己这一身份,“我也认为,应立即中止撤归行动。即使单从情报战场看,吴品重返CB师给我们带来的损失,也远远大于杀死他而所失去的,毕竟在某项原计划中他早就该死了。”

  太平洋司令部只有少数人知道,在“某项原计划”中,吴品本该死于一场空难,而不是落地后意外被俘。

  得到安哥拉中将表示认同的回答后,奥尔马中将用同情的目光看着K上校。

  “很抱歉,上校,这是太平洋战区最高司令官的命令。”

  “您不必担心,参谋长阁下。我的部下从踏上中国土地那一刻起,就做好了随时要自寻生路的准备。我代表我的部下,对司令官阁下的仁慈表示由衷感谢,感谢他赋予阿兰朵第1、第2小队所有人向敌投降的权力——当然了,那必定是在执行完最后一道命令之后。”

  “那么,”奥尔马中将缓缓拿起放在桌上的大盖帽,郑重地走到K上校跟前,“请务必转达太平洋司令部对阿兰朵第1、第2小队的敬意。”

  按军中惯例,作战指挥机关人员在岗时不必对任何人敬礼,即使是身为全国武装力量最高统帅的总统到来也不能例外。但在参谋长奥尔马中将无须置疑的示意下,副官乔治拿起了广播送话器。

  “全体人员——向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驻太平洋某部,第1、第2小队——立正——敬礼!”

  不到一天时间里连下两道截然相反的命令,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但此时窝在上等舱里吹空调的莱布其上将并没有去纠结“将军的面子多少钱一斤”的问题,因为他下达处死吴品命令的原因,是国家情报总监特使向他透露了花莲内线的身份。

  “请原谅,将军。‘米娜’不但掌握着CB师军令大权,更直接关系到总参二部‘月面兔’及其下属网络的整体安危,若非此次行动已经演变为严重影响了整个花莲战役的地步,我不可能向您透露这些情况。”

  “不必过多苛责自己,特使先生,作为手握十几万官兵性命的将军,我比你更了解保密工作的意义。现在问题的是,阿兰朵有没有胆量敌人重兵包围之下干掉身为一师之长的战俘。”

  “胆量或许没有,办法一定有。”

  “真不敢相信‘米娜’居然会是他.......”

  “他现在的表现与‘米娜’这一身份无关。作为米娜,他会向我们提供我们需要的情报,但在其它时间里,他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国军人。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不冲突?”

  “冲突吗?嗯,当然,如果用善恶观念来评价,两者必然是冲突的。然而军事作为政治的延续,并不存在所谓善恶。他爱他的部队就爱他自己,他会像三十年那样忠实履行军人的职责,如果您站在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向您开枪。可是您知道,最厌恶战争的往往是那些曾经的战斗英雄。”

  “正如你所言。”执有阿战、伊战勋章的莱布其上将如是说,“所谓战争,不过是用新的罪恶去扑灭另一种罪恶。”

  “那您为何还主动请战来这里呢?”特使故意问。

  “我无时无刻不在诅咒总统阁下,这毫不阻碍我遵从A国武装力量最高统帅下达的战争动员令。唯一能决定总统和这场战争对错的是3亿A国人。”

  “作为3亿A国人之一,您又是如何看待这战争?”

  “人类是地球这片丛林里最贪婪的动物,当丛林秩序无法承载人类的贪婪时,战争就会发生。战争毁掉旧的秩序,带来新的秩序,新秩序总能让人类的贪婪本性与丛林的承载能力达到某种平衡,而任何一种平衡的目的都是满足人类的贪婪,因此战争与和平周而复始,这个自然规律从未有所改变。话说回来。不管这个岛曾经和现在是谁的,A国今天放弃它就意味着明天失去太平洋,直到失去整个将来。中国不是有句话说,‘落坡凤凰不如鸡’吗?很显然,我不幸地长在凤凰翅膀上。”

  “所以您能成为四星上将。”特使笑道:“而仅仅小您七岁的他,连一颗将星都没有。”

  上将沉思了一会儿,“禁闭室里那位也没有将星,但我们不能就此放弃。”

  “既然吴品带不回来......”

  “带不回来就必须处死,这一点无须置疑。但这与庭车常是否继续交换情报没有直接关联。作为一名虔诚的上帝的信徒,我相信庭车常执意要见到吴品完全基于私念,吴品死与不死都无法改变他现在的被动局面,毕竟阿兰朵1队已经获取车站设备的数据参数和密码本,并传回了情报中心。”

  “私念?”

  “没有人告诉我庭车常和吴品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但他提出交换吴品时的坚决与毫不做作,让我看到了他的血肉。他的血肉、他的灵魂,注定他永远做不了将军。他是个值得尊重的间谍,终有一天,我会以对上帝的虔诚感动他。”

  “如您所愿,将军。”

  “不管高雄蒋云部想做什么,都不要干涉,必要的时候可以给庭车常一部电台。我不怕庭车常乱来,就怕林兰比我们预料的更早放弃庭车常。”

  “明白了。”特使回答。

  交代完秘密行动方面的事宜,莱布其上将回到司令官的坐椅里,将电脑窗口切换回高雄防守司令部指挥大厅。

  一名少将转过身对他说:“蒋云所部在三次呼叫‘果毅’无果后突然撤离了金库,并切断与‘忠诚’的所有联络。由于市内情况复杂,我们还无法获知该部目前的行踪。”

  “电告市内各部,只要蒋云不出高雄,任何人不得拦截和攻击。”

  “是,将军。”

  “我们的‘主角’怎么样?”

  “‘忠诚’的力量似乎没有我们想像的强大,将军。效忠于‘主角’的空特862旅南下支队刚刚突破298旅驻市东郊两个连的阻击,向正义国小方向机动,上岸水兵也抵达了金库外围,据前线空中观察员报告,夜鹰突击队和宪兵201指挥所3辆坦克已移交金库防务,向‘主角’藏身的地下指挥中心赶去。”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静观其变吧。”

  莱布其关掉窗口,听到特使对他说道:“我不明白,将军。既然白宫已明确要支持王建平的政变,我们为何不多做一些呢?”

  “A国历史上没有过对华外交宣战的先例,包括50年代的’半岛‘战争。你应该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表面上是苏联的原因,本质上是因为A国消灭不了中国,中国也消灭不了A国。”

  “不错,这是整个时代注定的。如今这场战争的法理基础是《与‘宝岛’关系法》,白宫一旦超越这条界限,就会遭到国内民众的强烈反弹。此时军方公开介入岛内政变只会使‘代理战争’升级为两个大国之间的全面战争,当然了,实质上已经在对抗,但这层纸墙无论如何都不能捅破,除非3亿A国人愿意陪13亿中国人一起死。”

  “就算3亿人全都愿意,那也不包括我。”

  “Metoo。”

  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

  此时此境,让吴品想起儿时骑马打架前总要念叨的那句电影台词。每当领院的“敌人”们统统被他打趴下,父亲总会第一时间出现,用中国最后一个骑兵团长的马鞭教导他什么叫“暴风雨就来了”。

  私下里父亲常说打仗不好。

  吴品不明白为什么,想着想着,一不小心就长大了。

  长大的吴品果然没去参军,他以干休所老老少少都大跌眼镜的成绩,大摇大摆走进中青院。他的导师是新中国第一代科班出身的外交官。那时的导师每周要上五节课,绝不像现在这样挺着老板的大肚子扔下空白的项目报表扭头就走。导师每次上课必先在黑板上写上“兵者,凶器也”几个大字,然后将粉笔扔出漂亮的弧线,刷刷帖上一排照片。

  照片全是黑白的。有号啕大哭的孩子,有面色呆滞的士兵,也有沿着河岸漫漫无人的村庄,唯独不见血。

  导师从来不对这一独特的开课方式作任何解说,只是用如沐春风般的笑容,略带一点阴沉,轻轻说道:“今天我们继续学习‘光说不练’那点事儿。请翻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的自我修养》,第一页。”

  90年代初的大学校园有很多舞会,但吴品更喜欢抱着那本《演员的自我修养》,靠在舍管大妈门外,听电视前排排排坐好的女生们叽叽喳喳谈论赤名梨香和永尾完治那点事。

  终于有一天,未来会给他生下一个像雪那样漂亮的女儿的姑娘,走过来对他说:“你抱本破书耗在这里是泡不到妞的。”

  “那怎么泡?”他问。

  “会跳舞吗?”

  “不会。”

  “唱歌?”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

  “得得得!”

  “不、不好听?”

  “有你这样引人注意的吗?讨厌。”

  傻傻笑着,吴品把屁股往后挪了挪。他听到88式通用机枪扫射某个窗口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亲切,也很危险。他不能肯定下一颗子弹会不会打进他的身体。敌人不会便宜我的,他心里想。

  再好的演技也敌不过子弹。

  在子弹面前,曾经害得CIA西太平洋主管引咎辞职的一级红叶勋章获得者仅仅只是一条身体。

  所以他现在还不能出去,只能耐心地等。凌晨下的前方,那间印象中的24小时便利店附近隐隐有些动静,他相信那一定会有自己的部队。部队可能已经发现他,但不可能马上确定是敌是我。他也不能喊,因为他相信给他一支枪的敌人此时并未离开。

  等吧,看谁耗得过谁。

  “你听到枪声了吗?”

  “到处都是,首长。如果你说的是六班,他们刚刚报告说,通机组已对维修所东侧平房窗口疑似狙击手的目标实施了有力压制。”

  “窗口........”

  “嗯,那几间平房原来是铁路职工宿舍,墙壁很厚的,步枪弹都打不穿。”

  对于六班报告深信不疑的一排长,碰上肖杨的目光。

  “电影看多了吧?”肖杨的口吻不无讥讽。

  一排长耐心说服自己不要生气,深吸一气后,他问:“哪儿不对?”

  “屈指可数的窗口跟靶子没什么两样。A军在伊拉克练了那么多年的巷战,会比我更傻吗?”

  “好吧。我马上.......”

  “不!”肖杨止住一排长重新扳过喉式对讲机的动作,“六班有六班的判断,就算判断错了,你现在遥控指挥只会是错上加错。”

  一排长怒了。他17岁入伍、19岁选派驻黎维和工兵营、20岁选派国际侦察兵大赛、21岁作为CB师直属队唯一的非大学生提干对象保送昆明陆院,每一份功劳、每一项荣誉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肖杨算哪根葱?要不是出身好(本科生)、运气好(落人谷幸存),再加上“朝中有人”(林兰),能坐火箭似地窜上正团职干部岗位?这么想着,一排长将麦线一扯,连对讲机一起塞进口袋。

  肖杨没注意到一排长的小动作。因为此时他正趴在地上,用耳朵去寻找突然消失的敌人。几分钟以前,他亲手宰掉一名倒地之后才松开枪的敌人,那敌人就像身后这位排长一样,曾经血气方刚。

  更多的敌人消失了,不代表战斗已经结束,正如飞机溜走之后往往会召来炮击。

  “你说师长会不会已经挂了?”肖杨突然问。

  一排长笑了。

  23岁的中尉排长拍了拍29岁的上校副参谋长的肩膀,安慰道:“如果他挂掉能让我们回家,那应该是挂了。”

  肖杨点点头。他听到风中有一些声音,正蠢蠢欲动。

  “先把他们送回家。”肖杨轻声说。

  一排长往前挪了几米,凑着不知从哪流出一地的水,搓了一把脸。水很冷,但水里的泥渗着某种温度,让人无法平静。一排长喘着粗气摸索着,在旁边某位队友背上的兜里摸下一枚枪*。

  “没了?”

  “总比没有强,排长。”

  一排长插好那枚枪*,往身后看了看,看到肖杨伸出的左手扣住起拇指和食指。

  *往肩里猛地一撞,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