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江湖之残唐晚照 第三章 难辨是与非
作者:高启舜的小说      更新:2019-01-11

  云逸子出家前本是一介书生,因朝廷党争无缘仕途,后机缘下偶得剑经、心法,练成至上武功,横行天下,此时虽已七十多岁,豪气不减,并总结出自己为人三境界:初曰“目中无人”,说的是自己青年时期,只觉聪慧无匹,难免狂妄自大,行事目中无人;后曰“小心为人”,说的是中年之后久历社会,吃亏碰壁无数,处世心存戒备,万事小心谨慎;末曰“坦荡做人”,此时的云逸子渐入老年后,社会经历已丰,不仅武功大成,江湖名望益盛,已过狂妄之年,又无被害之虞,只求敞亮坦荡,痛快无束,当下也不隐瞒,对张允伸道:“我这徒儿名叫李适端,是已故宰相李文肃公嫡孙。”

  文肃是原宰相李绅的谥号。李绅早年曾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和“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悯农》诗两首,四海传颂,后来在官场平步青云,心中装着的百姓早已换成了荣华富贵,行事作风极尽奢华,宴席必有歌妓作舞助兴,也因此有刘禹锡作“鬌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一诗讽之。

  张允伸“哦”了一声,道:“原来是名门之后。”

  云逸子远眺水面,似是沉思,又似回忆,良久方道:“十二年前,我从扬州沿着这条大河一路北行,行不多远便见岸边有一年轻人正被一群武人追杀。其实老道向来不爱管闲事,但恰逢当时我刚在扬州杀了淮扬派逆徒孙可敬,正是意气风发,忍不住出手打发了这些宵小。”

  张允伸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理所应当。”

  云逸子道:“待救下这后生,细问方知是名家之后,琴棋书画、玉石雕刻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唯独武学一窍不通。彼时他二十刚刚出头,平地里养尊处优惯了,乍遭变故,孤苦无靠,恳求我收他为徒,我爱他人才,便应了他。”

  张允伸道:“我虽偏处幽燕,但对这朝廷里的明争暗斗却也有所耳闻。想来那时李宰相亡故,恰逢宣宗皇帝登基不久,‘吴湘案’真相大白,朝廷将已故的李绅削官夺爵,让活着的子孙不得入仕,李家也由此而衰。”

  云逸子道:“不错,我遇见他时,正是那年。想必李文肃公生前对头见李家失势,乘机斩草除根。”

  吴湘案乃是唐武宗会昌五年,时人举报扬州江都县尉吴湘盗用粮钱,强娶民女,时年七十四岁的淮南节度使李绅亲自审理,将吴湘打入大牢,待决死刑;朝廷派人查证却是吴湘虽贪污却涉数极少,强娶民女更是无中生有,罪不至死,为此李绅提前处决了吴湘。后有人言道,李绅杀吴湘是因为他嫉恶如仇,绝不放过坏人;也有人推断,是因为此事涉及牛李党争,吴湘叔父与李绅同派系李党首领李德裕有嫌隙,于是李绅杀之以报。双方各执一词,是是非非,难以论断。

  李绅在次年离世,本来这段恩怨也该随故人入土,不料又过一年,宣宗登基,吴湘沉冤得雪,李绅虽死,却被削夺爵位,子孙尚在,判处不得入仕,而李德裕则被从太子少保贬成潮州司马。

  张允伸道:“李宰相是非参半,倒是不好评价。想来李家后生从一开始学武便是要为祖上报仇吧。”

  云逸子道:“却不尽然,当初我收他为徒便知他有心报仇,这些年他武艺精进,已不在我之下,却未尝提起报仇。想来必是深知此事有因有果,虽心中抑郁却总难以说服自己。”

  张允伸疑道:“那道长怎知他此时便有此心了?”

  云逸子道:“近来有人上奏言道,‘李德裕父子为相,有功于国,自贬逐以来,亲属几尽,生涯已空,宜赠一官’,不久便敕复了李德裕生前官爵,恢复了以往名望。自此这徒儿终日惶惶,只盼朝廷敕复李文肃公名声。”

  张允伸道:“想必李宰相在朝廷没了党羽,后人也被贬被罚,自然再没人为他多说一句话。”

  云逸子道:“正是。过了多半年也始终毫无消息,这徒儿却越发癫狂。”

  张允伸冷笑一声,道:“世人辛劳一生,莫非‘名’‘利’二字放不下。百年之后,‘利’来‘利’往终归尘土,而‘名声’却可永存,读书人尤爱得留美名。”

  说着看向身旁小童,满面慈爱,缓缓将其拉入怀中,叹道:“我却不同。老夫今年已七十有五,我百年之后最放不下便是此子。我七十岁老来得子,羡煞旁人,此子降后我诸事顺遂,人皆道是他命里助我,于是爱怜尤甚、愈加宠爱,但爱越深心越忧。此行西去长安,一来为拜谒新皇,二来也为幼儿求个封爵……”他这番话语情真意切,隐约已带哽咽之声。

  云逸子莫名心中一紧,以手击桌,高歌道:“我道世人俗,平素闵悲苦,悲苦尝不尽,难过人生途。我道名和利,名利古难求,难亦求不尽,不知人间苦。我道万千悲,莫过人将死,死本不足惧,牵挂在孺子……”张允伸和随行众军士听其歌声慷慨,颇有古意,无不动容。

  张允伸再难忍住泪水,滴落在身前幼子脸上,那孩童一直自顾玩耍,突见老父落泪,伸袖为其擦拭,嗲声道:“爹爹不哭,同儿保护爹爹。”声虽稚气,言语却颇有一股与年龄不相称的豪气。

  张允伸道:“道长此歌可有名字?”

  云逸子道:“随口而唱,不曾取名。”

  张允伸道:“也好,只管听它便是,又何须有个名字。”

  张允伸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口中喃喃哼唱:“我道万千悲,莫过人将死,死本不足惧,牵挂在孺子……”

  云逸子道:“人常道,人生来不公平,其实人总是生死最公平,寻常百姓无不担忧自己百年后的子子孙孙,帝王将相又何尝不是担忧百年后的子子孙孙?生前饶是再多不同,死后总归一样。”

  张允伸为二人复斟满杯,道:“道长莫不知自古宫墙内多争斗?帝王死后,子侄相争,部将相争,外族相争,无不刀光剑影,血流成河。我家祖世代仕于幽州军门,承蒙弟兄们不弃,任幽州节度使也有十载,我能保证子侄不争,我今天带来的这些军士不争,却难保那些戍守的将士不争,更难保异族外寇不争。若是如此,祸在我家却损在百姓,不知有多少人因此无辜丧命。”

  云逸子闻罢,连连点头,对张允伸更添尊敬,端起酒杯,冲他道:“老道替幽州百姓敬张公一杯。”二人一饮而尽,相视大笑。

  云逸子忽的右手拍额,大叫道:“对了对了,老道还有一物非给张公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