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和项籍半盘棋的功夫就过去了。已是项籍的情书送到吕家的第三日，也是项籍躲在我们家的第三日。听虞妙思说，吕家已上下大乱，吕夫子和吕荷每日都有争吵，吕雉夹在中间十分难做。吕夫子一怒之下把吕荷禁足在闺阁中，从昨日起就把会稽最好媒婆叫上门，急急地为吕荷张罗婚事。“差不多了吧？”项籍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百无聊赖地抓玩着棋盒里圆润凉手的棋子。他早就看吕夫子的那副故作清高的模样不顺眼了，与我一起整整吕荷给吕夫子添堵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乐事一桩。我目不斜视地研究棋局，嘴边轻轻地笑，“不急，等局面再焦灼些。”“还能再焦灼么，你倒是说说再等多久？”他不耐烦道。“唔，两天。”我想了想道，“我猜吕夫子不出两天就能给她找好未来夫家，她狗急跳墙肯定会想尽办法逃出来找你。”项籍轻挑起眼角示意我继续说，“当然，她去项氏山庄是肯定找不到你的，你叔父也断不可能收留她。她到时众叛亲离，岂不是更好？”我都说完了，项籍还盯着我看，我在他浓黑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那个只身皂色百褶裙的姑娘玲珑娇小，比初见时要稍稍长高，眉目间稚嫩褪减多了几丝灵气。我被他看得慎得慌，别过脸，“看什么呀，我脸上有东西？”“我只是觉得你失忆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项籍的眼神飘向门外。“哪里不一样？”我问。“比以前更有决断，更爱笑。”他道。“这么说来，我以前是个木头小人儿？”我忍不住笑了。“嗯，不说不笑，阴沉沉的。不过像现在多好，起码你的眼睛里有光了，灵气多了。”项籍说着伸手过来戳了戳我的嘴角。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分神片刻就被项籍拿下五子。我心疼地龇牙咧嘴，不敢再分神。刚才的对话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几盘棋下来谁都不记得说到哪了。今年最后一场夏雨降临，带着丝丝缕缕秋天的清凉，夏衫难免单薄，幸而萍儿早为我备好了秋衣。项籍被虞子期叫走了，我换了秋衣，取来长筑，左手按弦右手用竹片击弦成乐。我至今不能看透自己是怎么想的，到底想不想回到岳瑶的命途中。想起宋恬女王般的庇佑，和陈桑斗嘴时的爽快，还有苏杳亦真亦假的爱情。我似乎还在留恋着不肯遗忘。而虞凉思的命途也并不平顺，或许她就是未来的虞姬，生死结局都不比现在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来得心酸。我不知道和吕荷斗完了是不是还要和方板儿斗，和方板儿斗完了是不是还要和其他同等出身同样觊觎项籍的大家小姐斗，未来楚汉相争时是否还要和吕雉斗？人生是条没有灯没有光的路，每个人都是摸黑而走，也许下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却没有人能改变自己会踩下去的命运。就算我来自未来，就算我清楚所有人的结局，甚至自己的结局都已注定，可我却没有力挽狂澜之力，只能静静等待终局来临。想了太多东西，容易犯困，我撑在矮几上没多久就睡着了。这一次我又做梦了。梦里是一间古时屋子，我坐在里面，香兽嘴里吐出慵懒迷醉的香味，一个穿唐代襦裙的女子坐在我的对面。她戴着一张黄金面具，只能看见她的嘴唇微翘似笑非笑。她见了我，道，“你来了？”口气犹如对故日旧友般从容恬静，但我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曾见过她，“你不必感到奇怪，我与你的确不曾见过。只是我和你身体原来的主人有个交易。”“你是什么人？”我哑着嗓子问。“我啊，我是个饲魂师，啊，就是你们凡人所理解的巫婆。我有造梦之力，能给客人一个以假乱真的梦，代价嘛就是客人的魂魄。”她端了一杯茶给我，“不过你放心，你不是我的客人，只是我的一个过失我现在就是来弥补的。”“什么意思？”我警惕地挑眉，没有去接她递过来的东西。她也不生气，把茶碗放在我旁边，“简而言之你现在的生活只是一个梦境。我的客人不满意她原来的生活原来的结局，所以就求我帮她。碰巧遇上了你自杀我一时兴起就把你们俩的灵魂换了换。不过现在我后悔了，因为这种逆天之行对我的反噬几乎让我修为散尽。所以我就来问问你，想不想换回去？”“如果我想呢？”我问，原来我居然是在无形中成了别人的替罪羊，这个虞凉思真是意外的可恨啊。“我就帮你换回去喽。不过我的客人已经把你原来的生活搅得一团乱，你回去估计也没什么好处。”说罢，她一挥手我的脑海里涌进大批不属于我的记忆。只见虞凉思用我的身体嫁给了苏杳，本来过着舒适安逸的少奶奶日子，却不想把苏杳和吴音捉奸在床，一怒之下她就放了火。还好他们反应快，没被烧到。后来的后来就是虞凉思利用身份从苏杳手里夺过瑞克集团执行总裁的位置，和我老奸巨猾的父亲几乎只手遮天。她毁掉了宋恬一手打造的时尚杂志《红妆》，又让本红得发紫的陈桑瞬间身败名裂，朋友都恨透了她，她却一步步地成为了瑞克集团的女皇帝……这个十一岁的小小女子，果然是个十足野心家。“怎么样，你还要换回来吗？”饲魂师收了神通，又露出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若我不换回来你岂不是要魂飞魄散？”我好笑地反问。“当然不会。我只要作法把梦境变为现实就不算有违天命，那样她就是众叛亲离一生孤独死于脑癌的岳瑶，而你就是有着无限美好未来的虞凉思。”她咯咯地笑。“……好，我……不换了。”对不起宋恬陈桑，对不起苏杳，因为我怕你们知道了真相不会相信我，或者变得痛苦，索性让你们恨我到死也算痛快。只是苏杳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他真正爱的人是吴音不是我这个十年的正宫娘娘这件事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不过是当时他的一个挡箭牌而已。我们能够订婚，都是我通过我爸爸和苏杳爷爷的关系，在苏老爷子临终前逼他签署的一份让苏杳娶我的遗书。我承认我的做法很不人道，很不光彩，而且我现在好后悔。若我当年没走错这一步，或许虞凉思就没那么轻易地毁掉了我们那么多人的人生。或许我该成全吴音和苏杳的……我在梦里落下这些事发生后的第一滴眼泪，饲魂师开始施法，身边一切都变得扭曲模糊，数阵狂风以后，我回到了虞凉思的世界。我的梦醒了。尘埃落定，因果对错都早早注定，不可能再有挣扎了。我擦干眼角还未来得及掉下来的泪珠，嘶哑地喊道，“萍儿，什么时辰了，高师傅怎么还没到？”从今以后，我不再是幸福快乐的岳瑶，我真的是虞凉思了，一个重生的虞凉思。命运的齿轮重新吱吱呀呀地转动起来，我抬起头望到的天空却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也许一开始便是如此，我生来就是为了成为虞凉思的替罪羊的。就算以后我会变得和她一样野心勃勃，面目可憎，也都是早已写好了的某本史书里的一卷残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