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山间的青石板路上,曲曲折折的小径直通向山顶的一座亭子上。
——流光亭,夜流光。
没有人知道这座流光亭是谁建的,数百年前它便已存在,经历了几百年风霜的洗礼,白云苍狗,这座小小的亭子依旧稳稳地屹立在山顶,不曾改变分毫。此时亭中站着一人,一身白衣落落如雪。
泺伽负手眺望远方,极目看去,苍茫山色映在天宇边际下,山色和天色相交融。一束一束粗大的光柱从厚重而层叠的云的缝隙间漏下,风过处,林海听涛,天地的壮美令人肃然起敬。
很多年了,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来过这里了。
犹记得无涯祭司第一次把他带到这里时,也是这么一个时节,彼时还是他恩师的无涯也是一身白袍。他指着远处对自己说:“看到了吗,这就是天地,你要记住,无论我们一生术法修为有多高,始终要记得敬畏皇天后土,敬畏这之中生活的每一个生灵。”
看见泺伽不为所动,无涯口气蓦然转为严厉:“泺伽,你天资聪颖,是我平生除梵歌以外最得意的弟子。但你也要知道,一个没有敬畏心的人,哪怕他取得了无人能超越的成就,但终有一天他也会为自己的无所畏惧而付出代价,就像是站在悬崖的边缘,稍有不慎,则万劫不复矣。”
那时泺伽还太年轻,对老师的话不屑一顾。然而等他明白过来时,已然处于深渊之中,越坠越深。
通向流光亭的小径上,龙笙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你终于来了。”只听得一声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传来,亭中站着的人缓缓转过身,湛碧色的眼睛似有星芒璀璨流转,又仿佛隐隐含笑,“五年不见,小笙,别来无恙。”
听见那声“小笙”,龙笙霍然停下脚步,站在石板路上和泺伽遥遥相望。
——五年,五年的光阴过后,他们又重新相逢在这流光亭下。
她应该恨他的,恨之入骨,不是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吗?但为何现在,除了理所应当的仇恨外,还有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激烈的涌动着?
凤凰花树下的秋千,桌前的一碟点心,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给她做的布老虎……
不是说好的,龙笙、泺伽、梵歌三个人永远在一起;不是说好的,他们要像兄长一样,陪伴着她长大;那么多那么多美好的回忆,为何最后会变成现在这般局面?
“你害死了我母亲。”蓦地,龙笙低低吐出了这句话,眼睛毫不避让地直视着泺伽,一双手却微微地颤抖。
“并且,还将你送去了摩尼教。”泺伽没有否认,补充道。
短暂的沉寂。
隔着数年光阴,龙笙似乎又看到冲天而起的火光,灿烂如云霞。四周都是人,刀柄上系着的红绸在翻滚着热气的风里猎猎飞舞,火里有人在哭嚎,有人在大笑。黝黑的刀刃高高地举起,上面还滴着鲜血,打在脸上凉凉的就像泪水,是似曾相识的温度。
风卷起飞火,火烧红天空。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幻花宫何曾有愧于你?”素来少有情绪起伏的龙笙骤然激动起来,她一连声地质问泺伽。一个刹那的时间里,她仿佛又成了昔日那个红衣女童,然而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泺伽沉默地注视着面前少女,凝视着故人,龙笙眼神莫名悲哀,做梦般地喃喃:
“在摩尼教的每一天,只要我一闭上眼睛,黯月之祭上发生的事就会浮现在眼前,那情景就像是噩梦一样。到处都是刀声、剑声……还有木楼坍塌断裂的声音。血将幻花宫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染得通红,圣湖里恶灵咆哮,母亲……她就在红莲业火中灰飞烟灭!”
泺伽眉间有烦乱的神色,厉声道:“这世上很多事本就没有理由。你不是我,你又怎么知道幻花宫不曾有愧于我?”
“呵。”龙笙冷冷一笑,眼里有寒冷彻骨的光,“说吧,找我前来所为何事。还是你觉得,你我之间,今日当有个了结。”
“是要和我动手吗?小笙。”泺伽唇边泛起奇异笑容,“我以为你在摩尼教的这几年,别的不说,起码会有一些长进,能理解我当初的行为,可你还是那么幼稚,和当年一模一样。”
他拂袖回身:“你令我很失望。”
“理解?哈……理解你忘恩负义,欺师灭祖吗?”龙笙讽刺地笑。
“这些年我的所作所为,我自己都清楚。”泺伽毫不在意地说着,神色淡淡,“教王那老家伙早就看不过眼了,当年他之所以同意助我夺权,不也是因着想借此掌握幻花宫么,可惜我没能让他如意。”
龙笙挑眉:“所以?”
泺伽眼神骤然冷厉起来,冷声道:“我既当了幻花宫宫主,宫中之事怎容他人插手。教王这次之所以派你过来,就是想让你取而代之的,不是么?”
“你既知道,又何须我多言。”龙笙冷哼了一声。
“那你呢?”泺伽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湛碧色的眼中有一抹光流过,“小笙,你身为幻花宫的少宫主,竟成了教王麾下的走狗吗?真要报仇雪恨的话,别忘了,教王也是当年的元凶之一,还真当他是你恩师了不成。”
沉默了一会,龙笙抬起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只要能杀你,成为什么我都不在意。至于教王,我日后自会让他付出应得的代价。”
“若华璎夫人还在世,听到你这话怕也会伤心。”泺伽低叹道,“自我继任宫主以来,不曾让幻花宫的光芒有半点黯淡,反而势力范围较之以前更为广泛,包括云南大理在内,越过澜沧江一路往南,何人不对我幻花宫尊崇有加?就算是你母亲在位的时候,幻花宫都不曾达到如此鼎盛。”
“我母亲已经死了,死在了五年前的黯月之祭上!”
那一刻龙笙眼里居然有泪盈眶,看着激动的少女,泺伽微微皱眉,“哭是弱者的行为,小笙,你忘了以前我都是怎么教你的吗。”
闻言,龙笙生生地将即将溢出的泪逼了回去,“泺伽,你还废话些什么,我们今日就在这里做个了断。”
她直视着他:“从我进入摩尼教的那一天起,等这刻,我等了足足五年。”
……等你回来,我也等了五年。
泺伽在心中低声道。他忽然微微一笑,从袖中拿出一物,道“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龙笙眼色一个恍惚,骤然失声,脱口而出:“梵歌?!”
——那是一个少年的头颅,眉目依稀和夏侯辰有几分相似,面容仍像生前那般清俊,然而,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用温柔沉静的目光注视着她。
梵歌,梵歌也死了?
想也没有多想,龙笙踉跄着跑过去,不顾一切地从泺伽手中抢过了梵歌的头颅,捧起来,十指不停地颤动着,心神俱裂。记忆如潮水般打来,一浪接着一浪,将她湮没。
往事历历在目。
十年前。落花溪。
一夜风雨摧残,桃花零落成阵。红衣女童蹲着身子,一片一片地拾花砌字,白衣的少年从远处走来,“小笙,你在这里做什么?”
看见少年过来,女童却也不抬头,只是看着地上的花瓣,过了很久,女童的声音才轻轻响起,他听见她问,“母亲、母亲她是不是很讨厌我?”
女童的声音虽轻,但其中却带着不可莫名的悲伤和失落——那样浓郁而深重的悲伤,根本不像是她这个年龄孩子所有。
梵歌迟疑了一下,他刚来宫中不久,但也知道华璎夫人对这个女儿态度很是奇怪,从不亲近,哪怕是他这个外人,都能看出疏远之意。他曾听有侍女在私底下嚼舌根,说这大概与龙笙的身世有关——那个身在大理王宫,地位高贵的、却从未露面过的生身父亲。
但这一切都不能对龙笙说,眼前这个女孩才只有六岁,大人间的恩怨本就与她无关。梵歌伸手抚摸着女童头顶漆黑柔软的发,柔声道,“怎么会呢,宫主她……只是太忙了而已。”
“你说的,是真的吗?”女童抬起脸,明亮的阳光下,那张精致的小脸苍白得异常,杏子似的眼里带着一丝丝期盼。
“自然是真的。”看着女童的眼睛,梵歌微微一笑,道,“宫主她很喜欢我们小笙的,大家也都是如此。
闻言,女童脸上果然浮现出喜悦的神色来,扑到少年怀中撒娇:“梵歌哥哥,你看我写的字。”
梵歌低头一看,不觉笑了笑,一只手抱起红衣女童,另一只手则在空中轻轻画了几下,“你看。”
女童依言朝地上看去,只见那些花瓣忽然自己动了起来,排列成一个个字,原来是一首词:“一夜落红吹渐漫,风狂春不管。”
“梵歌哥哥果然像大祭司夸奖的那样厉害!”被这个简单的小把戏一逗,女童拍着巴掌笑了起来,那一瞬,她眼中的光彩才像个六七岁的女孩。
然而,“春”字未成,东风骤来,花瓣飘散满地。
——恰如他们今后的命运,被风带着,不知前往何方。
梵歌……梵歌哥哥……
那样久远的记忆。
时间的洗涤下,往昔只剩下淡漠的绯红色,往后的数年,除了鲜血还是鲜血!她再不复当初心境,而曾经的那个白衣少年,变成了眼前这个头颅,无声地诉说着五年来的过往。
看见龙笙的反应,泺伽苍白悒郁的脸色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神色,忽然听到龙笙低声:“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