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乌里雅苏雪原。
一夜风雪,塞外马蹄踏星辰。那些黑袍人纷纷下马,一座巨大的冰雪之峰陡然出现在雪原尽头,高耸巍峨,飞鸟难上,山体通坡冰封雪裹,其间白云缭绕,宛如一柄拔地而起刺向苍穹的利剑。
望着眼前的万丈绝壁,黑袍人互相看了看对方,一个接一个地施展开轻功,毫不停留地踏着皑皑冰雪,寻找石缝间开凿出来的一个个落脚点,宛如只只飞鹰在冰雪间回旋飞掠,显然对这条位于冰壁之上的密道了然于心。
跃出了数十丈后,绝壁之间,隐约出现了一条密道,直通向光明顶的南侧门,那里已经有人在井然有序地排列恭候。
摩尼教天之宫——山中之城。
名为宫,实则为一座方圆十里之广的城池。它静静地坐落在昆仑山中,数百年前由波斯人摩尼所创,自唐朝以来几近统治了西域的半壁江山。
这座青石垒成的四方古城隐于光明顶的漫山白雪里,层叠相映的城墙中偶露出一排排雕梁画栋,绮柱倚重楼,白勾玉带被风吹得掀起,一片银装玉砌的世界里,精致典雅的长廊绵延蜿曲,隐约可见其中走动的貌美婢女侍童。
此时正是响午时分,铅灰色的云层厚重,一朵又一朵六菱形的雪花缓缓飘落,天空被它们点缀的旖旎无比。暖阁门下悬着的五色珠帘吹得荡起,互相碰撞着,发出仃伶、仃伶的响声。
阁内,右护法白烨缓缓回过身,听着探子传来的密报,男子修长的眉宇渐渐舒展开,眼里有莫测的笑意。
“按你们所说,月圣女如今已经回到了幻花宫中,即将继任新宫主?”
探子俯首:“不错,三日后便是继位大典。”
“那还真是大喜事,需要好好准备一番。”白烨挥手,“去禀告教王,说我要觐见。”
彼时的光明圣殿内灯火通明,巨大的金猊炉中散发出淡淡的荼芜香气息,圣殿的吊顶悬了巨大的枝型灯,灯下无数水袖散开又合拢。
弦乐沉醉,一片莺歌燕舞中,舞姬们忽然聚拢在一起,而后罗袖如绽放的花般舒展,正中雪白的毛皮毯间身披淡绿薄纱的绝世美人施施然起身,她双足赤裸,纤细的足踝上栓了串串金铃,开始飞旋起舞。
美人身上佩戴的璎珞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举手投足间有回雪流风之美。几个轻轻地回旋过后,薄如蝉翼的舞衣渐渐静止下来。她依旧在舞,只是没有刚才那么激烈,更加柔媚、婉约。
绝美的舞姿中,只听得她和着丝竹弦乐的节拍开口唱道: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美人清澈空灵的声线将这首《葛生》演绎的凄艳哀婉,配上她风华绝代的舞姿,让人不由得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真的是《葛生》中那名痴心女子,跪在爱人墓前许下那个誓言。
生不得同衾,死则同穴永眠——纵然你我活着的时候无法再一起,而今阴阳相隔,但我许诺,百年之后马上来陪你。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水袖翻飞舒卷,她轻轻吟唱: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如此舞姿,一动倾城,再动倾国。
宴席上的看客怔怔看着,恍惚之间,他们仿佛看见了年少时许下的山盟海誓,藏于心中最深处的那抹如花红颜。
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
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
一舞方休,已是泪流满面。
高冠的老人斜斜靠在正前方的王座上,他身披金色猞猁裘,发如霜雪,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碧色玉盏,脚旁懒懒伏着一头巨大的白狮。日圣女雅蜜立在他王座后,轻轻给他按着肩。白狮懒洋洋扫着尾巴,蓝色的双眼半睁不睁。
底下的席位上坐满了来自西域各国的王室贵族,个个身份不凡,然而在这个老人的面前,他们半点气势也无,王座上的老人虽已年迈,却仿佛君临天下的帝王,不怒自威。
——摩尼教现任教王霍因,和凌烟阁的阁主岳君霖,幻花宫大祭司无涯,并称“一邪二绝三地仙。”其中一邪指的便是霍因。他在继任教王之初便以雷霆手段横扫西域三十六国,金杖所指之处无人不俯首称臣。
“感谢教王款待。”宴会结束,那些西域的贵族纷纷起身,恭敬行礼。为首的一人从袖中取出一赤金的小匣子,让身边的侍女送至教王面前,“这是各国的诏书。只待教王开口,诏书立即生效。我等一生尊崇真神指示,绝不敢有半点不从。”
不久前,十几个国家不甘被摩尼教长期掌控,联手策划叛乱,想要改变傀儡政权的现实。然而叛乱还没开始,那些生出异心的君主的宫廷中就收到了来自教王的警告,遭遇惨烈的血洗——那些黑衣的杀手来无影去无踪,短短一日的光景就有无数大臣和王室悄无声息地丧命家中,整个朝野上下动荡不安。
其中收到警告最严重的,还属谋划叛乱的喀喇汗王朝的大汗——当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时,前来朝见的百官发现大汗双眼圆睁,被人以剑刺穿胸口死死钉在了王座上。
堂堂一国之主,一夜之间就这样离奇地死去。
幸存的君主无奈,再也不敢和教王对抗。他们纷纷上书请求教王的原谅,并亲自或派遣使臣前往昆仑致歉赔罪,这些锦衣玉食的王公贵族足在光明顶的风雪中苦苦煎熬了几天,才被放进了天之宫。
牵连着整个西域政局形势的文书被呈上来,但老人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拈起匣子便让一旁的侍女拿了下去,自始至终都未曾打开匣子瞧上一眼。心知教王在下逐客令,贵族们不敢再多打扰,离席告退。
人散后,乐声一变,舞姬们轻挥罗袖,再度翩然起舞。曲声中,殿外的昆仑诸峰山峦寂静,风卷起一朵朵白梅,和着漫天漫地飘舞的雪花,纷然而落。
午后的时光总是慵懒引人入睡的,纵是摩尼教日理万机的教王也不例外。霍因在王座上闭目小憩,雅蜜仍为父亲不轻不重地按着肩膀缓解疲劳,力度拿捏的正好。正在此时,一个侍从前来通报,说右护法白烨要觐见。
听到白烨的名字,雅蜜下意识手一顿,蔚蓝色的眼睛深处溢出琉璃般的华彩——因为西域诸国叛乱一事,她已经足足数日没能见上丈夫一面了。
“让他进来。”霍因手一挥,懒懒道。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在殿中响起,飘转的风幔后,映出一个挺拔的人影,宛如临风的玉树。白烨进来时圣殿中央只剩下绿纱衣的舞者一人,其余的女孩伫立两侧,如梵花坠影,她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美,或如雨后春山,或如雾里桃花,端庄、明媚、婉约……仿佛天下之美都云集至此。
舞至酣处,绿纱衣美人没有注意到来人,一个回旋撞到了白烨身上。舞蹈被猝然打断,看清楚了撞的人是右护法白烨,她瑟瑟伏在毛毯上,精致的小脸煞白,一双美目盈盈欲泣,请求教王赎罪。
趁着父亲还没有发落,日圣女雅蜜开口:“娜莎罗,你和她们都先回去。”
娜莎罗慌忙对雅蜜拜了一拜,和舞姬们退出大殿。白烨单膝跪地,一旁绘满月影秋叶的九扇屏风上投出他英挺的身影。教王缓缓放下手中玉盏,几名乐姬在屏风后弹奏着不知名的乐曲,琴音袅袅——没有得到教王的允许,她们绝不敢停下手中的乐器。
“蜜儿,你也退下。”教王蓦然开口道。
雅蜜对父亲恭敬地一行礼,旋即也走出了圣殿。在经过白烨身边时,她看了丈夫一眼,以眼神示意他父亲心情不好,让白烨谨慎说话。
“恭喜教王成功扫除叛乱。”白烨先是恭贺了一番,而后将南疆幻花宫那边的情况向教王徐徐道来。
荼芜香在金猊炉中幽幽燃着,成丝成缕的烟气静静地上腾,渐渐消隐在绘满了火焰纹的风幔间。
“大概就是这个情况。泺伽已死,尸身被无涯祭司封入了圣湖中。月圣女殿下安然回宫,三日后举行继位大典。”白烨进行简单的总结后抬起头,看向王座上的老人。
“云姬呢。”霍因忽然道。
白烨道:“据南疆那边传来的消息,云姬于数月之前被泺伽派幻花宫左右护法杀害,葬身沉溪谷。”
听到白烨所言,老人雕塑般的面容陡然出现一丝裂痕,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他默默闭上眼,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往日的画面——
“你是教王?他们都怕你,可我却不怕。”清晨的阳光中,依稀还是少女时的云姬回过头如此对他道。
一会又是妹妹鄯善的脸,伏在洛孤绝的尸体上,无声地对自己说“我诅咒你”。
还有奎琅,那个由他一手带大的年轻人,冷冷地注视着自己,道:“从未皈依,何来背叛。”
一转眼竟过去了这么多年,云姬、鄯善、奎琅……还有数不清的故人,无论最后和自己关系如何,都已然身处另一个世界。
而他仍要坚守着这个王座,直至末日来临。
霍因睁开眼,低声喃喃:“凡叛吾者,必将万千阻挠加持汝身,以血泪了结昔年恩怨。”
他注视着白烨,目光仿佛在冰水里浸过一般。白烨只觉得那眼神仿佛刀割,却仍要保持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
终于,教王一抬手:“你起来吧。”
白烨松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来。揣摩着霍因的心思,试探道:“那不知教王接下来有何指示?是否要让月圣女继位之后即刻返回昆仑?”
“龙笙是个好孩子。”教王面无表情地道,“虽然她没有取得承影剑,但毕竟完成了最主要的任务。功过相抵,你去库房那边为她挑选几件礼物,当是我祝贺她任宫主之喜。同时也别忘了提醒她,别被无涯那个老怪物带坏了,忘了自己在教中的身份。”
白烨点头,正欲告退,却又听得老人在身后开口:“记得去看看蜜儿,这回清除各国叛乱的任务虽然完成的很好,但不能顾此失彼,你常年在外奔波,蜜儿身子又不好。如今我一把年纪,也想早点抱上孙子,不至于后继无人。”
白烨恭敬俯身:“谨遵岳父大人教诲。”
但就在他踏出殿门的刹那,男子眼中霍然闪过冷厉的光,低声道:“老不死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如意算盘在打什么?”
白烨冷哼一声,但又不得不遵从教王的话,朝着日圣女居住的镜庭走去。等白烨也走远了,圣殿内的偏僻角落处闪出一人,绿色薄纱裹着冰肌玉骨,容颜娇美如三月桃花,却是刚刚的舞姬娜莎罗——原来她一直藏在殿中,偷听着右护法和教王的谈话。
此刻舞姬的脸色已然没有了先前的娇弱之态,她冷冷望了一眼王座上的老人,蹑手蹑脚地从一个不引人注意的侧门悄然离开了圣殿。
霍因脚下的白狮霍然睁开眼睛,然而看清了角落那个一闪而逝的影子后,又重新乖顺地伏了下来,继续打瞌睡。王座上的老人还没察觉到白狮细微的变化,他自顾自地又酌了一杯酒,晃动的酒液中倒映出一双苍老却锐利的眼睛。
“也不知蜜儿何时能怀上孩子,白烨这狼子野心的家伙,绝不能久留。”
游丝般的乐声中,只听得教王如此喃喃自语。若不是看在雅蜜对白烨一往情深的份上,霍因不好拂逆女儿心意惹她伤心,白烨早就成为他王座下无数亡魂之一。
可叹自己作为摩尼教教王,纵驰西域大半生,无人敢于之为敌忤逆其半句,老来竟会怕了这唯一的女儿。
风吹入殿,无数风幔舞动,幔角坠着的玉铃铮然作响。距离光明圣殿不远的一处寂静山崖间,绿衣舞姬微微翻开的掌心里倚着一只纸鹤,她轻轻向纸鹤吹了一口气,“去吧。”
随着娜莎罗的呢喃轻语,纸鹤竟动了动,展开翅膀,顶着漫天风雪晃晃悠悠地朝着山下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