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烨回到镜庭时已是深夜,外面虽是冰天雪地,但庭内却温暖如春,玉树琼花间隐约缭绕着自温泉中升起的白色雾气,空气里弥漫着悠悠的草药芬芳——日圣女雅蜜自幼身体不好,不得不靠服药支撑生命,因此镜庭之中长年累月地弥漫着草药的芳香。
若要深究雅蜜的病因,还得牵扯到摩尼教的一桩往事。
二十年前,霍因率领人马越过乌里雅苏雪域,剑指中原,发动了蓄谋已久的战争,双方于华容道开战。而此战中,摩尼教日圣女鄯善与左护法奎琅接连背叛教王,左护法奎琅更是出手重伤昔日恩师,致使霍因元气大损。
华容道一战结束后,中原武林与摩尼教两败俱伤,霍因和其余教众退守回昆仑修生养息。前任敦煌城主趁机作乱,意图摆脱教王控制。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教王实力虽不如从前,但对付一个敦煌还是绰绰有余。前任敦煌城主很快便为自己的轻率冲动付出沉重的代价,首级被悬挂在城门上风干示众。而后,新任的敦煌城主为表诚意,献上城里有名的美女黛寐给霍因。
而黛寐,正是雅蜜的生母。
黛寐本为楼兰王族月氏后裔,楼兰覆灭后月氏一族流落到敦煌,族中女子因其出众的容色,很快受到敦煌贵族的青睐,或妻或妾。黛寐的母亲,便是其中之一。
黛寐豆蔻之年时就以美貌闻名西域,明白自己的使命,来到天之宫后,她处处小心谨慎,察言观色,不仅懂得如何利用好自己的先天优势,而且在教王面前表现的乖巧可人,温柔似水。理所当然获得了霍因的独宠,一时间风头无双。
这种情形在黛寐怀孕后更是锦上添花,听到黛寐怀孕的消息,就连千里外的敦煌城主都喜上眉梢,派使者千里迢迢地送来祝贺。
因为霍因姬妾虽多子女却一无所出,黛寐这一孕,意味着摩尼教的未来教王的身体里,很有可能将会流淌着来自敦煌的一半血液,更意味着敦煌日后在西域各国前,多了一张可以扬眉吐气的王牌。
谁曾想福兮祸所依,好景不长,黛寐夫人屡屡遭到来自其他姬妾的暗害,孕中被人多次投毒。哪怕平日里再怎样谨慎小心,百密终有一疏,终于,在一次针对黛寐夫人的刺杀后,黛寐早产生下女儿雅蜜,便撒手人寰。
宠姬故去,教王大怒,命人严查此事。一个月后,龟兹国的公主,喀喇汗王朝的贡女,均被赐死。龟兹国在西域各国中势力颇大,霍因当年正是因为那个才迎娶公主为正妻。
然而此次黛寐夫人遇刺,公主为主谋,教王不顾龟兹国老国王几度为爱女求情,执意用白绫缢死公主于披香阁。时隔半年后,霍因派人征讨龟兹国,直至老国王驾鹤西去,新国王双手递上臣服的诏书。
由于母亲怀孕时曾中毒,毒素未清加上早产的缘故,雅蜜打出生体质就比常人虚弱。霍因对这个唯一的女儿疼爱非常,特意命工匠引地热开温泉,为她建造了这方镜庭。
藏红花、冬虫夏草、紫河车等名贵中草药更是源源不断地从西域各国进贡的贡品中流向这里。以至于馥郁的草药香气经久不散。
而自己的身世……白烨眼眸沉寂,宛如黑暗中茫茫的深渊,那一刻他的瞳孔中仿佛再度映出漫天的大雪飞扬,然而纯白苍茫的雪景的覆盖下,尸横遍野。
年深月久,恐怕霍因或许都忘了,许多年前被他赐死的怀溯公主故国中的那个年幼王弟。
在白烨模糊的记忆里,那场战争带给龟兹国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战败过后,都城外到处都是尸体,食腐的乌鸦在空中盘旋了数月之久。龟兹国从此在西域诸国间一蹶不振,再不复昔日声望。
不久,国中发生内乱,丞相布达默自立为王。内乱之后,新王虽然依旧沿用龟兹旧国号,但他的继位却也宣告着白氏一族,自东汉以来数百年政权的终结。
白烨正是在灭国之际,和一大批龟兹国旧王族一起,以奴隶的身份被送到了昆仑。
昔日的龟兹国小王子已死,白烨改名换姓,历经了修罗场、生死界、无生涯的重重严酷考验和磨难,完成一个又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胜利获取霍因的信任,为教中如今的地位打下坚不可摧的基础。
前任右护法莫颜死后,霍因任命白烨为新的护法,执掌无生涯,负责精英杀手的任务分配。而就在继任新护法的庆功宴上,他结识了日圣女雅蜜。通过一番筹谋,白烨成功迎娶雅蜜,并接管生死界和修罗场,训练新生的杀手。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一步一步培养起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话说回来,这一切真得感谢雅蜜——若不是当年她那么蠢,那么容易受骗,三言两语便芳心暗许非君不嫁,自己怎么可能会有今日
白烨暗暗摇头,女人就是女人,总将感情当成生命的全部,殊不知在像他这样的人眼中,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连权势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
更何况,国破家亡,血海深仇,皆是因她而起。
种种恩怨纠葛,注定了彼此今生有姻无缘。
白烨这样想着,抬脚跨过了镜庭内屋的门槛。
见丈夫平安无事地归来,雅蜜笑意盈盈的出门迎接,烛光下金发美人眼波荡漾得温软,赤裸着一双白玉般的脚,踩在微凉的地面上,像是从墨渍未干的画里走出的般。只听得她柔声道:
“烨,你回来啦。”
白烨随意地答应了一声,雅蜜眼里有失落一闪而逝,转瞬又换上如花笑颜,“你饿吗,要不要我叫下人煮些夜宵过来?”
白烨凝视着妻子,眼神复杂。雅蜜尚未察觉到丈夫的异样,她刚刚正在梳头,此时手中拿着把玳瑁梳子,换上了月白的睡袍,锦绣长裙上织出大幅的蝶恋花,走起路时纤长笔直的一双腿在裙中若隐若现。
“这段时间太忙以至于冷落了你,别往心里去。”白烨委婉拒绝了妻子的提议,声线暗沉。
雅蜜轻摇头,嗔怪道:“怎么会。”
她关切地问丈夫:“你这几日在西域一切可还顺利?没有遇到什么大麻烦吧,我已经向父亲提议过了,以后这样的行动尽量少让你亲自出马。”
“在其位谋其事。”白烨想起了什么,忽地询问道,眉宇微皱,“今日那个舞姬是怎么回事?我以前似乎并未见过她。”
“你是说娜莎罗?”听到丈夫在自己面前提起别的女人,雅蜜眉梢挑了挑,“敦煌的老城主暴毙后,他的夫人进贡过来的,父亲喜欢看她跳舞。”
她撒娇似地拉了拉白烨的手,语气略带抱怨:“你难道就不打算问问我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吗?在西域连个口信都不捎人带给我。”
“你在这里能有什么事。”白烨拍拍妻子的手背,“好了别闹,我刚回来就要向你父亲汇报南疆那边的情况,现在很累。”
“南疆?”雅蜜沉默了片刻,问道,“龙笙现在情况如何?我听说她马上就要继承宫主之位了,那她日后还会回昆仑吗?父亲那边又是什么反应?”
白烨摇了摇头:“不好说。以教王的性格,就算龙笙呆在南疆那边不回来,大概也不会比在这里自由。而且现在也不知道无涯祭司是怎样的态度,要知道五年前他被泺伽囚禁也有我们的一份在里面,难保无涯祭司不心存怨恨。更何况华璎夫人的死……只怕日后我教与幻花宫,又有一番风云变幻了。”
说话时候白烨目光正与雅蜜相接,他的这番说辞真假参半,也不知通过雅蜜传到教王耳里能被相信几分,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信,那就是雅蜜一定不会怀疑。
听完丈夫对南疆情势的分析,雅蜜不觉轻叹了口气。她和龙笙均为教中圣女,按摩尼教传统,月圣女负责底下各大小教派及诸国的朝贡,密切监视并掌控整个西域的动静。而日圣女则负责向普通教众传达普及教义,同时协理左右护法打点教中上下事物,防止生出异变。
虽然和龙笙性情迥异,但毕竟也相处了那么久,她自幼体弱多病,又因其身份的原因,在教中几乎没什么可以说话的同伴。丈夫常年在外奔波忙碌,而今唯一的一个朋友,也要就此离她而去了吗?
雅蜜心中伤感,月光如此明亮皎洁,看着丈夫近在咫尺的面容,她决定暂时先不想那么多。
“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她展颜一笑,笑容仿佛昙花绽放,明艳不可方物。忽然伸出双臂勾住白烨脖子,像个小女孩一样将头埋入丈夫的胸口,声音闷闷的,“烨,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很想你。”
白烨手臂微微一僵,怀中人身体柔软温良,有如最上等的美玉。男子瞳中有复杂的色彩在变幻,终于横抱起妻子,带着她走向了卧房。
月光穿过窗户,洒落一片白光。
红烛暖帐,春宵苦短。雅蜜的呼吸细微而均匀,鼻息拂在手背上,有些微微的痒。看了一眼身侧妻子熟睡的容颜,白烨抽出手,披衣下床。房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人,正是雅蜜的贴身侍女星靡。
白烨淡淡问星靡:“夫人每天都按时服药了吗?”
“服了。按照护法的吩咐,每天早晚各一碗,是在奴婢的注视下喝完的,一滴也不剩。”
“那就好。”白烨点头。名义上他虽是霍因的女婿,下任教王的唯一人选,但多年来霍因从未放心过自己,一直派人严密监视他的动向,暗暗打压白烨实力。
他知道老家伙心思,霍因想要一个流着自己血液的继承人,但他年事已高,已经无法再令姬妾怀孕,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同时白烨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只要雅蜜一生下孩子,无论男女,自己都会被霍因当作阻碍除去。
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允许雅蜜有怀孕生子的可能?
按照他的指示,照料雅蜜平日起居的大夫暗地里在药方中多添加了一味药材,这种药添加到汤剂中,无色无味,哪怕雅蜜日日服用,也不会有所察觉,看上去气色反而会比往日要好。
只是,当毒素积累到一定程度,整个人会四肢无力,继而神志不清,在昏昏沉沉中缠绵病榻,度过余下不多的时日。
并且,终生再无受孕的机会。
白烨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琥珀色的眼睛里有冷漠迷离的光闪动——此番西域诸国叛乱加上南疆幻花宫一役,霍因手下折损了不少干将。
正当白烨思忖着如今无生涯中究竟该任用哪些人来顶替空缺时,侍女星靡神情犹豫,她觑眼偷偷观察着面前男子的表情,迟疑自己是否应该开口。终于下定了决心,忽然双膝跪地,抓住白烨衣角,“请恕婢子多言。”
“嗯?”白烨皱眉,低头看星靡。
星靡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颤抖,但仍是哀哀请求道:“护法,夫人服药多年,早已不能生育,医生已经警告过了,再这样下去,夫人早晚有一天身子骨会……会承受不住的,就算您对她无意,可再怎么说,她都是摩尼教的日圣女,您的结发妻子……”
话音未落,她眼睛骤然上翻,白烨出手卡住星靡脖子,摇曳的灯火下,拥着紫黑狐裘的男子英俊相貌中带着三分邪气,让人目眩神迷。然而,那一双眼睛却是极度冷漠的,不见丝毫暖意。
“你话太多了,不知道言多必失吗”
白烨手一分分收紧,星靡被卡得双眼翻白,几近喘不过气来,她努力地在半空中挣扎着,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动作的幅度小了下来,双腿一蹬,头无力地垂下来,整个人静止不动。
白烨松开手,星靡的尸体往下一落,离开镜庭前他对看守侍卫道:“在夫人没醒前找人把里面收拾一下,顺便再选一名侍女来侍奉夫人,记得毒哑侍女的嗓子,省得下回说了不该说的话。”
“是。”
侍女的尸体很快便被拖走,但谁也不知道,帐内本应熟睡的雅蜜悄然睁开眼,白烨和星靡的对话她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然而她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翻了个身,一滴泪水顺着眼睫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