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剑 第二十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1)
作者:听峥的小说      更新:2019-01-20

  距离南疆千万里之遥的武夷山,万物都在沉睡,天地寰宇,寂静无声。

  “师兄!”

  会冲楼里,廖映染猝然从噩梦中惊醒,细细密密的冷汗汇聚成珠,自额头上滑落。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她下意识地摸向一旁放着的老虎木雕,将其紧贴于胸口。

  回忆起了梦中的恐怖场景,廖映染在床上翻来覆去,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索性披衣下床。月色姣好,她毫无目的地漫步在宫外,忽见前方站着一人。

  “师姐。”听到脚步声,那人回头看见廖映染,也是一惊,随后不失恭敬地道。

  看清了那张平凡无奇令人过目即忘的面孔,廖映染松了口气,原来是逍遥宗三弟子左辞。她好奇地道:“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左辞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到身后,藏住其间的一纸信笺,道:“前几天表姐托人带来家里的消息,心生感伤,故失眠出来走走。”

  廖映染“哦”了一声,她知道左辞的表姐是药王庄神医世家的现任家主叶茗。左辞因为双亲亡故前去投靠这个表姐,叶茗曾替凌烟阁阁主岳君霖诊治过伤,对方欠她一个人情。于是她便将表弟推荐来了凌烟阁,拜入逍遥宗宗主独孤凌风门下,收为三弟子。

  说起来,左辞也和她一样,俱是因为战乱,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叶庄主这些年过得可还安好?”廖映染出于关心向左辞问起叶茗的情况,几年前的武林大会她旧疾发作时,受邀前来的医仙叶茗曾医治过自己。

  “家姐一切安好。”左辞道。

  廖映染点点头,江湖上人人都知五年前唐门生变之后,叶茗因其未婚夫唐羽轩的逝世,立誓终生绝不再嫁,一心一意为亡夫守节。

  彼时她不过十七岁,和自己一样正是青春少艾时。

  叶茗守节的事传出来,虽有一些人扼腕叹息,但更多的则是交口称赞,感叹她真乃贞洁烈女——

  自有宋以来,理学风气渐笃,廖映染自己父亲,就是师从理学大家程颖老先生,从小便教导她“一女决不可侍二夫”、“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诸多道理。

  廖映染现在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带她走过族里的贞节牌坊之下,年幼的她望着那些冰冷的石头建筑,莫名的惊惧涌上心头,仿佛看见的不是一座座牌坊,而是……埋葬了无数女子生命的墓碑。

  还有她的堂姐,因为忤逆父母之命,与一个木匠儿子私定终身,并相约私奔。二人被逮到后,因令家族蒙羞,族里的老人经过商量,一致决定处以堂姐……浸猪笼的刑罚。

  堂姐被处刑的时候,族里每一个女孩子都在场,无论大小。当时廖映染害怕得蒙住眼睛不敢看,父亲却执意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并要她记住,那就是女子不守贞的下场。

  七岁的廖映染就亲眼见着,堂姐被塞进猪笼里,而后丢进河中,水无声地漫过她的头顶,将她眼中最后的亮光也吞噬。而那个她为之抛弃一切的心上人,则于一旁被人活活乱棍打死。

  毕生难忘。

  记起那幕,廖映染不忍地闭上眼,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心中——自己与夏师兄自幼定亲,若此行,他葬身南疆回不来,无论于情还是于理,只怕她,也要如叶茗一般,终身守寡了。

  皎洁的月光透过树枝,被层层叠叠的叶子过滤后,漏到地上变成淡淡的摇曳的光晕。廖映染努力地安慰自己不要多想,此时却听左辞道:“师姐可是想念师兄,所以才睡不着?”

  他见廖映染不作声,又道:“南疆之行艰险异常,也不知师兄最近可还与师姐通信报平安?”

  廖映染脸色骤然苍白,眼瞳里似是弥漫着空山雨后的薄雾。左辞立马改口道:“是我多言了,大师兄吉人自有天相,定然能平安归来的。”

  廖映染轻轻“嗯”了声,道:“多谢吉言。”

  她正转身欲回房间,忽听得左辞在身后道:“我听说阁主最近闭关,而师傅和灵飞宗宗主受邀,即将和众武林前辈前往少林做客,一时半会怕是无法回来。大师兄如今前往南疆生死……”

  廖映染知道左辞想说“生死未卜”,这段时间里凌烟阁内诸如此类的言语甚多,但都碍于她的情面只敢在私下里偷偷流传。廖映染眼色黯了黯,咬唇不语。

  左辞意识到自己话的不妥,道:“灵飞宗的首席弟子洛枫师兄此时也不在门派中,这段日子里,看来得多加麻烦师姐打点照顾华山上下了。”

  对于左辞说的洛枫,廖映染不甚在意。洛枫常年在外,偶尔回到武夷山也是深居简出。本来见面的机会就是寥寥,而往往洛枫在的日子里廖映染又总是卧病在床。以至于共同在凌烟阁十多年,廖映染竟对此人一点印象也无。只知他是灵飞宗的大弟子,和夏侯辰一样有继承阁主的资格。

  传言洛枫性格坚毅,不苟言笑,就连阁主岳君霖都称赞他沉稳有加,完全是逍遥宗首座夏侯辰的反面。武功亦是极为高强,被誉为凌烟阁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哦,还有灵飞宗的五师妹千泠雪对他倾心有加。

  除此之外,廖映染关于洛枫的记忆便再无其他。

  她此时正思忖着左辞前半截的话——师傅和阁主……都不在么?

  廖映染心头轻轻一动,悄然下了一个决定,但表面还是要装作寻常,对左辞道:“左师弟不必担心,我既身为逍遥宗二弟子,如今师兄不在,自然要为众师弟师妹作出一个表率。只是……”

  她微叹了口气,回头深深看了左辞一眼,月光中那张面容美丽一如姑射仙女。

  “你们也是知道的。”廖映染叹息着说,“我自幼体弱多病,如今即将入秋,怕是寒疾又要发作。如果我卧床不起,大小事务,便不得不交由师弟你来处理了,到时候还望你莫嫌麻烦才好。”

  左辞眼神逐渐凝聚,许久,微微一笑,道:“师姐多虑。”

  廖映染颔首:“那我先回去歇息了,你也早点回房。”

  待廖映染的身影消失在会冲楼中,左辞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出。

  借着月光,依稀可见信笺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却并非中原汉文——那是巴蜀之地自先秦时期流传下来的特有符号。不过古蜀国灭亡后,现在大宋还认识它的人,也已经不多了。

  他将信笺的最后一行看完,蓦地悄施内力,信笺顿时化为片片碎屑,如纷飞的纸蝶般随风散去。明月依旧皓照千里,左辞负手看着天空,衣袂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