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剑 第二十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3)
作者:听峥的小说      更新:2019-01-20

  不知不觉间两人就到了一处山前,夏侯辰将行李绑在马上,又将缰绳于一株古树树身系好,而后便跟随龙笙上山。只见山顶伫立着一座小巧精致的亭子,此刻凉亭四周流光飞舞,仿佛漫天萤火,又如洒下的点点繁星。

  “流光亭?”

  夏侯辰仰头看着亭上书的三个大字,认出那是扶摇子的手笔。他再看向亭内,发现石桌下早已整齐摆满了数十只酒坛。凭他多年的经验,应该除梨花酿外,还有秋露白、竹叶青、金茎露等对他而言,不亚于琼浆玉液的美酒。

  “你今日也太慷慨大方了吧。”夏侯辰瞧着龙笙,道,“莫非受了什么刺激?”

  龙笙没有理会,而是微挽长袖,替他斟了一碗酒,看着露出外面的那截纤纤玉手,不知怎的,夏侯辰心一跳,想起“皓腕凝霜雪”这句诗来。

  “喝不喝?”龙笙斟满酒后,问他。

  夏侯辰慌忙收回目光,“当然。”

  他接过碗一饮而尽,龙笙随后也给自己斟了一碗。满亭的流光美景中,两人就一碗接一碗,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默然对饮。

  许久,夏侯辰长舒口气,打了个酒嗝,眯眼看着眼前的绝色女子,喃喃道:

  “有的时候,真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龙笙转过头看他,夏侯辰不以为意地笑笑,“我的师妹廖映染,也是我……”

  他略略尴尬,见龙笙神色如常,才又继续道:“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廖夏两家是世交,她父亲是我父亲的拜把兄弟,而母亲则是我的表姨。还未出生时我们便订了亲,也算是指腹为婚。后来我们家横遭变故,人情冷暖,世态薄凉,我被送上武夷山学艺,但廖家却未见弃嫌,依然待我如故。”

  “虽然你们性情迥异,可有些地方,真的几乎一模一样——如出一辙的倔强。”夏侯辰摇头笑道,似是肯定,又如同否定。

  “那你们小时候可曾见过面?——我是指你进入凌烟阁之前。”听夏侯辰在自己面前提起他的未婚妻,龙笙心中莫名的一涩,面上却仍要装作淡然。她知道汉人的习俗,定亲的男女在未成婚前是不能见面的。

  “自然是见过的。”回忆起了初见时的场景,夏侯辰脸上不自觉浮现出柔和神情,向她娓娓道来,“九岁那年,我随师傅去廖家拜年,当时天正下着雪,才一进屋就看到一个梳双丫髻的小丫头从门外跑进来,手里还擎着枝梅花。在看到我们后,她就被仆人给抱到内院去了。”

  他怕龙笙不明白,便向她解释道:“廖家乃书香门第,家风严谨,族里出过好几任节妇,朝廷都赐了牌坊下来加以表彰。姨夫更是儒学大家程颖先生的关门学生,以三纲五常为持家之法。所以成婚之前我们不该有任何见面的机会,若非那个什么该死的花石纲……”

  夏侯辰声音中有抑制不住的愤怒涌现,狠狠一拳砸在桌上,“皇帝在东南一带搜集奇花异石,姨夫作为青溪县县令未能完成任务,他本是清官最后却惨遭牢狱之灾!廖家亦是家破人亡。染儿在表姨的保护下,九死一生来到华山,她的病根也就是在那时候落下的。”

  “病?什么病?你以前和我提过的寒疾么?”

  夏侯辰叹了一口气,点头:“逃难的时候正是冬天,大雪纷飞,天寒地冻,而表姨她们又一路风餐露宿,四处躲避官兵追捕。”

  “表姨在将染儿送至武夷山后就去了,临终前最后一句是托付我要照顾好染儿。我曾和你说过我这回不单是为寻承影剑而来,也是想顺道带碧躅花回去,只是如今怕是不能了。”

  龙笙下意识地垂眼避开夏侯辰目光,夏侯辰却没有在意她这一小动作,只是接着道:“离开南疆后,我打算去天山一趟,看看能否采摘到传闻中的天山雪莲。据说那玩意儿对医治染儿的病很是有好处。明日我就要启程了,回来时也不是走这边,今日一别,往后大家就真的很难再见面了。”

  “回凌烟阁的路是这条最快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是这条没错。”夏侯辰解释,“染儿性子内敛,这些年她一直想回青溪看看却又不愿对任何人提起,我难得下山一次,能带回些家乡的特产给她也是好的。”

  他语声感慨:“时日久远,染儿怕是早已记不得我们初遇时的情景,可我却总还记得当年廖府上擎着一枝红梅的小女孩,衬着皑皑白雪,当真可爱极了,要知道,她来凌烟阁之后,便很少再那么笑过了。”

  龙笙默默听着,一片绿叶随着风晃晃悠悠地飘来,仿佛月下的轻雾。她伸出手想要接住那片落叶,然而穿过指间的只有风,蓦然收回手,问夏侯辰,“为什么救我。”

  “啊?”夏侯辰一时没反应过来。

  “苗寨那日。火刑架上。”龙笙转过头看着月亮,提醒道。

  见夏侯辰没有回答,她道:“一个人只有一条命,我再问一遍,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怕死?”

  “因为我也懦弱过。”许久,他笑笑,饮了一口酒,低声道,“结果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龙笙挑眉,回头看他。

  “我曾和你多次提起过的,五年前唐家堡浩劫,我最好的兄弟唐韶华在里面死去。”夏侯辰尽量平静地道,然而语声中还是有一丝丝波动,暴露出他内心中的痛楚。

  “唐韶华?”龙笙念着这个对她而言,已不算是陌生的名字,记忆中她听夏侯辰提起过多次,而七年前,她和唐韶华也有过一面之缘。

  初见时的记忆再度复苏,印象里,小小的孩子看着突然出现的两个少年,惊讶之外还有一丝庆幸。

  ——“你们是谁?”

  ——“我告诉你们,我母亲是华璎夫人!”

  ——“喂,你们别过来!你们要是敢动我的话,我母亲一定不会饶了你们的!”

  想起那时令人啼笑皆非的话语,龙笙不禁哑然失笑,那时她的警告并没起什么作用,该打晕的还是被打晕过去了。不过她也确实是故意让他们以为自己束手无策,毕竟她都在神庙跪了三天,膝盖早就是一片淤青。

  记忆中,似乎那时候打晕自己的便是夏侯辰,出手干脆利落,而抱她到一旁的,则是唐韶华。在唐韶华怀里的时候,她其实是清醒的,后来还偷偷睁开眼看了看彼时正在专注地瞧水镜的夏侯辰。

  当时她便想,这世上怎么会有长得那么像梵歌的人。要是他也能留在幻花宫中陪自己就好了。

  “你难道不打算问问,我这个最好的兄弟是怎么样的人?”夏侯辰强自忍下心里的疼痛,故作轻松地开玩笑道。

  “是怎样的人。”龙笙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

  “武功很好,文采很好,当然,相貌也……”

  按照以往经验,龙笙以为他要说“相貌比起我来还是差那么一丢丢”,却不料夏侯辰道:“有人曾说他有当年天下第一公子的风采。”

  “天下第一公子——你是指信陵公子慕行云么?”

  “不错。”夏侯辰道,“虽然那家伙后来被揭发是魔教的卧底,但当时他的风华确实无人能及一二。我曾听闻有世家小姐为他的一幅画像而大打出手,后来那幅画,被炒到了一百两黄金的价格。”

  龙笙不觉诧然,她知道传闻中慕行云有着天人之姿,但没想到会这么夸张。慕行云这个名字对她而言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极为熟悉,准确来说,是他的另一个身份,摩尼教前任左护法,曾经的少主奎琅——她入教伊始便在私底下听说过关于他的无数事迹。

  当年,教王作为奎琅的恩师,派他潜入中原,设计迎娶了当年的中原第一美人林秋水,而后当上汴京林家的家主。却不料他后来背叛教王,并在华容道之战中把教王打成重伤,从此便在江湖中销声匿迹。几十年来,教王从未停止过对他的追捕,可却一直杳无音讯。

  这个名字,可以说是教中的禁忌,也正是因为奎琅的背叛,导致了教王不再相信任何人。使得本应成为摩尼教下一任教王人选的右护法白烨,始终得不到重任。连左护法的职位,都一直悬空下来。

  神思游移间,又听得夏侯辰继续道:“我看过慕行云的那幅画像,平心而论,韶华兄比起慕行云来,确实不遑多让。他若称第二,那当时天下便没人敢称第一。”

  龙笙听夏侯辰说着他那个故去好友的生平事迹,也不插话,只是看着碗中晃动的透明液体,而后浅浅抿了一口,品味其中的芬芳。不知何时夏侯辰也停止了述说,转为大口大口地喝酒,他嫌一碗一碗过于麻烦,干脆弃碗不用,直接抱起酒坛痛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