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一路上再无任何言语，但韩云和叶天萱的脑海中，则一直在思索着颜长兴的话语。这个宗门，腐烂了？结合上自己沿路来看到的一切，韩云很难去否认这句话。或许是因为中伟所带给他的良好印象，他一直以来都觉得，禅宗弟子，应当是人人皆如中伟一般正直却又一心向佛。

　　可是他如今却发现，实际上的禅宗弟子，与他所想象的，相差甚远。而留给他极好印象的中伟，如今却因为违背了禅宗的规矩而将要受到审讯。

　　韩云在心底暗暗笑了一声，难以言清自己心底的情绪有多么复杂。

　　而叶天萱同样是低着头，苦思冥想着什么。想来，作为百草宗宗主的千金，对于这样的宗门之事，她定然会有更多感触。

　　众人一路走来，跨过了大半个禅宗，而后玄慈大师在一间房屋前停下，转过身对着颜长兴说道：“颜施主，还有二位小施主，此处便是禅宗为几位所备的客房，还望各位在此好生休息一番。我会派几名弟子在房门口守候，如有什么要事，尽管吩咐他们。”

　　玄慈大师对着众人再行了个礼，然后轻声说道：“几位，请自便，贫僧还有禅宗之事需处理，还请见谅。”颜长兴点了点头，最后还是给面子地说了一声：“有劳大师了。”玄慈听言，轻轻颔首，而后离开了此地。

　　颜长兴看见两侧的小和尚缓缓走来，打了个哈欠，压低声音说道：“行了，你们先进来吧。有什么话进屋再说。”

　　叶天萱进屋前，再度抬头看了一眼这房屋。这外表不算富丽堂皇，但看起来似乎也是费了一番工夫来装点的。而颜长兴率先推开门后，叶天萱粗略地打量了一番。以她的眼光，一眼就看出这房屋内摆设的各种装饰，各个都是价格不菲。

　　连这客房都费足了心血，而且看样子，这种客房在禅宗内还有不少……叶天萱在心底默默算了一下，不禁轻声咂了咂舌。连她一个百草宗的宗主千金都不由得感叹，这禅宗，还真是财大气粗。

　　她一边默默想着，一边跟着颜长兴和韩云走进了房屋内，而后立时便把门牢牢关紧。韩云甫一进屋，就长叹了一口气，坐在了桌边。颜长兴见状，倒是毫不奇怪，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而后轻声说道：“说吧，看了那么多画面，现在心里怎么想的？”

　　韩云沉默了许久，只觉得许多话语与情绪堆积在了胸口，却不知该怎么发泄起。倒是叶天萱，率先开口问道：“颜前辈，那玄慈大师，他身为方丈……就看不出禅宗的问题吗？”

　　“有很多事，当局者迷。”颜长兴举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地说道，“我们看得到的状况，不代表禅宗方丈就看得到。禅宗上上下下上千号人物，玄慈方丈一人，断然不可能将所有人都审视遍。他在大多数状况下所能见到的，都是别人，想让他看见的。我们看到的，是禅宗大部分不争气的弟子，而玄慈看到的，却是中字辈弟子中的‘八大金刚’。有这八名弟子的光辉在，足以遮蔽其他的瑕疵。”

　　“更何况，就算他看出了问题所在，”颜长兴轻笑一声，反问着叶天萱，“你觉得，他就能解决问题吗？”

　　叶天萱听言，一时语塞。颜长兴见状，继续说道：“禅宗的规模太大，即使存在着显眼的问题，也很难找到根源并下手。何况，玄慈他自己，就是这局中人。若是真的要下手解决问题……就不会影响到他自己吗？”

　　想想进宗门时那几名高声呼喊恭迎方丈的禅宗弟子，韩云和叶天萱心底都很不是个滋味。而颜长兴则是接着自己的话说道：“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打铁还需自身硬。你们觉得，玄慈他当真像是有魄力有实力解决问题的人？”

　　“我听说，原本玄字辈弟子中，最为看好可以接任方丈之位的，另有其人。只是那人的观念，似乎与禅宗的理念相悖。因此，在多年前，他便叛逃离开了禅宗，只好在剩下的弟子中选择了玄慈作为方丈。不过照我看来，他的性子过软，没有作为一名掌控者应当有的果敢与坚决，而且，还沾着几分禅宗的迂腐气息。”

　　颜长兴说到这，嗤笑一声，随后叹口气说道：“我多年前来禅宗，便见识到了这些，那时我就对禅宗感到了极其的失望。”

　　“既然问题存在了这么久，那为什么……禅宗还能名列天下三大帮之内？”韩云有些怔愣地问道。而回答他的，却是叶天萱。后者叹了口气，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禅宗的规模浩大，虽然不利于禅宗解决其问题，但同时，也让禅宗得以一直延续下去。可是，不管禅宗还能兴旺多久，若是不能解决问题……这根源上既然已经腐烂，那么，一切表象崩塌，恐怕也是迟早的事。”

　　颜长兴轻轻地颔首，打量了一番叶天萱。这个小姑娘的智慧，倒总是能带给他新意。韩云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话，好像思索着什么。忽然间，他站起身，又推开了房间门，看着站在门外的两名禅宗弟子，轻声问道：

　　“两位大师，你们可知，中伟大师，现在身在何处？”

　　禅宗的后山中，有一名男子此时正坐在一桩树桩上，闭目冥思。

　　他闭着眼睛，低声背诵着佛法禅经，让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但念着念着，他的声音忽然中断，而后，他缓缓睁开了眼，长叹了一口气。

　　这名男子，自然是中伟。他回到禅宗后，一直待在后山，长达半个月。这半个月以来，没有吃，没有喝，鲜少有人前来，唯有清风与鸟鸣与其为伴。禅宗对此的说法，是让中伟在后山静思自己的错误。而中伟，倒也是心甘情愿去做此事。

　　只是……中伟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一抹身影，脸上露出了一抹苦笑。他再度长叹了一口气，而后自言自语了一句：“这是劫。”

　　他呆呆地坐了半晌，而后双耳忽然捕捉到了一阵声响。远远的有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似乎是朝着自己这边走来。中伟的心底有些疑惑，有些好奇究竟是谁会前来此处。

　　很快，他便有了答案。在丛丛树林间，两个身影钻出。那其中的少女，一看见中伟，便露出了一抹欣喜的笑容：“中伟大师，好久不见。”

　　“是你们……”中伟愣了愣。面前这二人，他印象深刻，正是先前在陵城少年英雄会上所遇到的韩云和叶天萱。他看着二人，行了个礼，轻声说道：“阿弥陀佛，二位施主，别来无恙。”

　　“我们没有事，但是中伟大师你……”韩云看着中伟的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虽说习武之人，体质要远远比常人更好，但中伟在这后山呆了半个月，整日不吃不喝，只是闭目诵经，对于其精神与意志力的消耗，还是极其严重的。如今的中伟，看着有些憔悴，再加上他这一身带着污渍的脏衣裳，看起来，还是有些狼狈。

　　中伟听言，却是摆了摆手，平静地说道：

　　“无妨，一切都是贫僧咎由自取。是我忘了禅宗的教诲，破戒在先，受此责罚，也是应当的事。”

　　“什么破戒，中伟大师你又没错！”叶天萱听言，很是生气地说道，“你不过是出手救了清离姐姐一命，怎么落在这禅宗的口中，就成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即便你们是真心相爱，又能如何，这世间，哪还有不许人去爱另一个人的道理……”

　　“叶施主，”中伟直接打断了叶天萱的话，十分认真地看着她，“禅宗自有禅宗的规矩，修佛法证禅道之人，自应当受比世人更多的磨难，才得以修成佛法。若是不能受世人不能忍受之苦，又怎能渡天下众生？”

　　“可是……”叶天萱听言，却是紧咬下唇，喃喃说道，“中伟大师这么说，那，清离姐姐，又该怎么办？”

　　叶天萱这般的女子，哪管那么多理，她更在意的，是情。她一说出清离的名字，任凭中伟方才如何能说，都第一时间怔住了。他忽然低下了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能以佛法禅理说服所有人，可是他却说不过自己的心意。清离这个名字，一下子打乱了中伟平静的心境，他又一次无法控制地想起了那名敢爱敢恨的女子。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忽然对着一旁行了个礼，而后看着空无一人的身旁，不知在对谁说话，轻声喃喃道：“是我对不住她。”

　　叶天萱听了这话，心情愈发的激动。她上前一步走到了中伟身旁，一脸认真地说道：“中伟大师，我们走吧，别去管这禅宗的规矩，只要你远远地跑走，拉着清离隐居在山林之中，那么所有人只会当你死了，也不会有人找到你……”

　　“叶施主，你的好意，贫僧心领了。”中伟再度打断了叶天萱的话，平静地说道，“我虽然对清离施主……是有几分意，但，我依然还是禅宗弟子。在禅宗一日，我便终生是一个修佛法证禅道的禅宗弟子。既然我是禅宗弟子，那么，我动了情，就当受罚。”

　　“情是情，理是理。”中伟喃喃道，“我愿承认我的情意，也心甘情愿受禅宗的责罚。二位施主肯来此见贫僧一面，对贫僧来说足矣。二位，还是请回吧。”

　　“中伟大师，”韩云忽然开口，平静地说道，“有些话，我还没和你说。这个臭丫头想劝你逃，我和她想说的可不一样。我来找中伟大师，是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中伟大师。”

　　“韩施主请讲。”韩云沉默了片刻，随后，忽然问着中伟：“你真的觉得，禅宗，没有错吗？”

　　中伟的身体微微一颤，而后，他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韩云和叶天萱死死盯着中伟半晌，见他仍是不予回应，都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韩云看着中伟，再说了一句：“我不是禅宗中人，更不知，中伟大师所犯的罪责，有多严重，该受多大的惩处。”

　　“可我不希望，这世间，会少一个像中伟大师这般真正一心向佛之人。”

　　韩云说完，见中伟仍是沉默，只好拉了一下叶天萱的衣袖，示意她离开。叶天萱同样再看了中伟一眼，想起清离，轻咬着自己的下唇，转过身去，与韩云一同离开。

　　待到他们都远去，后山又恢复了一片平静。中伟仰起头，几缕阳光透过接天的茂叶与淡去的山雾，洒在了中伟的脸上。中伟呆立了半天，随后，忽然发出了一声轻声的呢喃：

　　“什么，才是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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