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太庙的时候，早已是正午时分。我前脚刚到，乔序后脚就派人前来吩咐，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我，也不允许任何人给我吃的。理由是中宫有失，皇嗣不保，皇后必须以饥馑之身在列祖列宗面前诚心忏悔。

　　所以这些宫女太监们都躲得远远的，生怕一靠近我，就会引来杀身之祸。我只好一个人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每每有人远远地经过，我便假装口中念念有词。

　　我看着那些写满官文的黑漆漆的木板，心里想的却是美味可口的红烧板鸭、清蒸鲈鱼、酱汁鲜笋和杨梅圆子……

　　我好饿……该死的乔序，明明不是我的过错，却非要我来忏悔。

　　“你是皇后，既然正位中宫，就该做六宫的典范和皇帝的贤内助。”

　　太后的话又在我耳畔响起。其实她并不是一位唠叨的妇人，但对于我，她总喜欢耳提命面，给我传授许多“大道理”，也不管我能否听懂。

　　比如这句话，我似懂非懂，因为简短，也就记住了。好像在她眼里，皇后就应该贤良淑德、就算不是，也要端着贤良淑德的架子。

　　咕噜……咕噜……

　　我的肚子开始抗议。我不禁抬头张望，看看四周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

　　唉？苹果！案上那张纯银琵琶颈敞口托盘里面竟然摆着五个鲜亮通红的苹果！

　　我即刻咽下一口唾沫，双手按着肚子，先左右看了看，确认四周没人以后，才从软垫上站起来。可是放贡品的桌子太高，我踮起脚尖，又伸直双手，还是无法拿到离我最近那个。

　　正在我垂头丧气之时，肚子又开始咕咕直叫。我倍受鼓舞，卯劲纵然一跃，“啪”地一声将那个苹果扇到了地上。

　　“咕噜咕噜……”

　　这次却不是肚子叫了，而是那浑圆的苹果在地上打起滚来。

　　别跑！你别跑！

　　我在心里大喊，赶紧追上去。太庙承运殿的地板常年被人擦得光滑如镜，苹果在上面滚得极快，为了追上它，我也少不得一路小跑。

　　“殿下。”

　　温婉一声如春风拂来，我骇然停住脚步，暗叫不妙。

　　完了完了，这该不会是哪位宫女吧？我刚才那窘迫的模样要是被她看见，那可真是无地自容啊！

　　紧张与疑惑使我涨红了小脸，不禁胡思乱想起来。要是她转头就禀告乔序，说我因为饥饿偷吃贡品，这可如何是好？那乔序岂非抓着了我的把柄，不笑我才怪呢！

　　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刚才的声音轻柔优雅，还带着一丝殷切的关怀，一般宫女哪有这样的修为与涵养？

　　我不禁好奇地抬起头，想看看来者究竟是谁。

　　只见靖贵嫔慎长萱正半倚着门框迷惑地看着我。她穿着一身堇色手绣海棠齐胸襦裙，外罩浅米色海云纹钩花大袖衫，一只精致的檀木薜荔雕花食盒挎在肘间，微风扬起她身后及腰的长发，宛如堤旁飞舞的柳绦，玉足微抬的模样又仿佛娉婷的二月柳，很是窈窕迷人。

　　片刻，她对我嫣然一笑，俯身拾起已经滚到脚边的苹果，自然而然地向我走来：“殿下，这个苹果已经脏了，吃下去恐对您的凤体不利。倘若您不介意，就用嫔妾为您带来的小食充饥吧。”

　　她跪在我面前，将磕破皮的苹果放入食盒下层，然后再从上层取出一盘酱牛肉，一碟乳木果杏仁酥饼和一杯雪花蜜酪羹。

　　竟然全都是我喜欢吃的！

　　我瞬间精神焕发，兴奋地朝她点点头，急不可耐地拿起抽屉中的银筷子，先夹起一片鲜嫩多汁的酱牛肉送入口中。刚刚将它咽下，我便疑惑起来，乔序不是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我吗？她是怎么进来的？

　　她仿佛看出了我的不解，和婉一笑，道：“太后担心殿下不用午膳会有损您的凤体，于是就派嫔妾给您送点吃的过来。您放心，有太后的懿旨护着，陛下不会拿嫔妾怎么样的。”

　　我彻底松了口气，内心被一阵和暖的激流慢慢包裹。果然在这重重深宫之中，除了宛清，也只有太后最关心我。

　　我尚未回过神来，她很快话锋一转：“不过殿下，嫔妾也不能待太久，毕竟这里人多口杂，恐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还望您体谅。”

　　我夹起酥饼咬了一口，轻轻颔首表示理解。她释然微笑，不紧不慢地从食盒下层取出笔墨纸砚，一边铺陈，一边似是随口问道：“不知平时都是谁做点心给殿下吃？这些小食可合您胃口？”

　　它们当然合我胃口，只不过与玲珑的手艺比起来，还是差远了。她做的酱烧鹅、红烧蜜糖肘子和桂花杏仁羹是我最喜欢吃的。我入宫第一年的中秋，乔序留宿凤仪宫，吃到了她做的这些菜，直夸她手艺好，还给她改名“玲珑”，她的名字也由此而来。此后每月十五、十六，乔序按照祖制留宿凤仪宫，都会吩咐玲珑为他做菜。

　　我将手中剩下的酥饼全都塞进嘴里，拿起湖笔在纸上写到：“这些小吃也很合我胃口，不过赶不上玲珑给我做的。”

　　慎长萱会心一笑：“原来玲珑姑娘还精通厨艺，真是真人不露相。”

　　我端起雪花蜜酪羹轻轻啜饮一口，奶渍顺着嘴唇蔓延，很快将我糊成一只小花猫。以往玲珑总会及时递上一方真丝手绢，可是她现在不在我身边，我竟有些手足无措。

　　慎长萱看出了我的窘迫，很快解下挂在身侧的月白色苏绣玉桂手绢，双手递给我：“殿下用嫔妾的吧。”

　　我惊异于她的聪颖，笑着接过来擦擦嘴，提笔写道：“平日都是玲珑伺候我用膳，今天她不在我身边，还好你及时把手绢借给我，不然我就闹笑话了，谢谢你。”

　　我没有使用“本宫”二字，一是向来不喜，二是面对知书达理的她，我也不想拿出皇后的做派，令人生分。

　　“殿下客气了，侍奉中宫是嫔妾的本份，”她将手绢接回去，低眉看着我的字，眼底柔光一泛，笑道，“看得出来，玲珑姑娘深得殿下信任，不仅时常与殿下出席各种重要场合，还要伺候殿下的一日三餐。殿下也一定很喜欢她吧？”

　　我轻轻颔首以示赞同。慎长萱这话不假，玲珑生得模样周正，做事又认真负责，虽然只长我一岁，却把凤仪宫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来不用我操心，况且她还能让我大饱口福，我自然打心底里喜欢她，也肯定器重她了。

　　“那璧月呢？”

　　璧月？

　　听见这两个字，我的心仿佛突然被人塞满了柔软湿润的棉花团子，堵得发慌。我紧握御笔却不知道该写什么。脑海中关于璧月的各种回忆如潮汐般向我涌来，可我发现，她给我的印象也不过尔尔，能想起来的也就这么一件事情。

　　今年除夕夜傍晚，宫人们按照惯例，检查尚服局送来的朝服。玲珑惊奇地发现朝服上的凤凰眼珠竟然是个破洞，可是大宴即将开始，临时送回去更改恐会耽误良辰吉时。众人一筹莫展，璧月便主动拿出金线和银线，在昏黄的桐油灯下为我仔细缝补，最后又将东珠巧妙地缝进去，做成整件朝服的点睛之笔。

　　一滴浓墨滴入宣纸中，散成一朵黝黑的重瓣桃花。慎长萱见我久久不肯落笔，便将那盘酱牛肉轻轻推到我面前，笑吟吟道：“殿下快吃吧，这牛肉冷了吃下去不易消化。”

　　也对，我还是赶紧回答了她，不然就白白浪费了一盘美食。这么一想，我很快写道：“我只让璧月管理我的衣服，其他的事情基本都归玲珑管，她不曾参与什么。”

　　“基本都归玲珑管？”她秀气的眉头随即微微颦蹙，声音却不起波澜：“那殿下可知道玲珑将月例支给璧月这事？”

　　我摇头否认，不以为意，继续津津有味地享受美食。她太息一声：“难怪刚才在翠华宫，殿下对月俸一事表现得一无所知，看来殿下从来不曾怀疑玲珑分毫。”

　　她略微叹惋的语气令我一向无所谓的心默默揪紧。我一头雾水，仿佛犯了大错的孩童在听候长辈发落，可我琢磨半天也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不由提笔问她：“你为何这样说？难道我这么做不对吗？”

　　她优雅娴熟地摇摇头，神情不卑不亢：“启禀殿下，用人不疑自然是件好事，但在您用人以前，可有充分了解此人的品行与道德？”

　　她静静地望着我，仿佛窗前铺满月华的小山丘，温柔静谧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炽热焦躁的心慢慢冷却。

　　她接着道：“嫔妾也没有挑拨离间的意思，只是想提醒殿下，您是中宫，应该亲力亲为的事情，万不可假手他人。所谓在其位谋其政，您说是么？”

　　在其位谋其政？

　　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饶是我再愚笨，也不可能不懂她的言下之意。我不禁暗自感慨，她果然不愧是负有北燕第一才女美名的人，短短几句话就将我点透，也难怪太后会派她前来。

　　她看着我，不疾不徐道：“殿下，嫔妾方才所言，也都是太后的意思。”

　　果真么？！

　　我讪讪地垂下臻首，提笔写道：“母后用心良苦，儿臣知错了。”

　　她嫣然一笑：“殿下可别急着认错，太后还有一道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