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皇后 第十六章 乔序(上)
作者:魏嫏嬛的小说      更新:2019-06-10

  “殿下?殿下?”

  我猛然从榻上翻身坐起,见那晨光沿殿门往室内铺了一层橘红色的绒毯,再转首眼见宫洛跪在身侧,方始觉是梦魇一场。

  “喝杯姜茶暖暖身子吧,奴婢瞧您满头是汗。”

  宫洛很自然地将案边一盏玉胎绘彩绘骨瓷杯递了过来,我就着她的手微微抿了一小口,然后吃力地靠在了蜀锦金丝线软枕上。

  “殿下不再睡一会儿么?太后已经为您免去了今日的晨昏定省。”

  我轻轻摇了摇头,虽然还有一丝困倦,但却无意再昏睡下去——方才的一切虽然只是梦境,我却仍不自觉地抬头看着房梁。

  刚才他就是从这儿出去的么?

  “殿下怎么了?”宫洛也跟着我往上看。

  我赶紧将目光收了回来,摇头表示没什么。

  他是我心底的秘密,就这样一直深埋着,不对任何人提起最好。

  只是我突然有些黯然,不知下一次他再出现,会是在什么时候了。

  宫洛试探性地望着我:“殿下是在担心翠华宫的事情么?”

  翠华宫?是宛清还是清露?

  我即刻收拢了思绪,微微睁大了双眼,顺着她的思路想了下去——至少不能让她看出来我在为别的事情伤神。

  宫洛见我望着她,不由得踌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殿下,如若奴婢告诉您,您千万别被吓着。”

  我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殿下,清露被穆才人赐了犬吠之刑。”

  犬吠之刑?

  就是那个把人和野狗同时装在笼子里,再不停地摇晃,直到狗把人咬得血肉模糊方才作罢的刑罚?

  那该是多么血腥的场面!

  我不敢再想下去,拉过被角缩进温暖的被窝中,以此抵御周遭蔓延过来的寒冷。饶是如此,我的身子还是抖得厉害。

  “殿下?殿下您可是吓着了?”宫洛急出了一头冷汗,满眼愧疚地望着我。

  我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又低头沉思下去。

  清露背叛宛清又谋害她的孩子,确实应该一命抵一命,只是宛清用这么残酷的刑罚,实在让我始料未及。

  小产过后,她好像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活泼可爱,天真无邪的她了。她变得如此冷静果决,甚至是心狠手辣。

  让我不由感到后怕。

  “殿下。”

  温婉地声音从殿外传来,接着帘动影摇,芙蕖转身从二十四扇天蚕丝苏绣牡丹屏风后缓缓绕了进来。

  “殿下万福金安,”芙蕖矮身一礼,“端裕娘娘身边的恩善来请安了,您是见还是不见呢?”

  郑棠身边的大宫女?她来做什么?

  我心底很是疑惑,却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

  芙蕖转身出去,不消片刻便将恩善引了进来。

  恩善也不愧为郑棠身边的红人,礼数极其周全。我示意宫洛上前将她扶起,她诚惶诚恐地起身,又将一支上好的高丽人参呈了上来,毕恭毕敬道:“启禀殿下,此物是我家娘娘从高丽王国带来的陪嫁,千年才产一支。特将此物献给殿下调养身子,以示恭谨。”

  宫洛站在恩善不远处,朝我使了个眼神。我招了招手,微微一笑,俯身伏在案边写道:“这么珍贵的东西,端裕夫人只给了本宫么?”

  宫洛已然来到我身边,将我亲笔所写的内容一字一顿地念给恩善听。

  恩善将呈着人参的托盘举过头顶,恭谨的语气未变分毫:“回殿下的话,我家娘娘也只给了殿下。”

  什么叫“也”只给了我呢?

  我与宫洛对视一眼,宫洛轻轻颔首,走到恩善身边,将人参接了过来:“殿下知道了,多谢你家娘娘的美意。”

  恩善的双手微微顿了顿,道:“殿下不嫌弃,已然是我家娘娘的荣幸了。”她往后退了一步,欠身又道:“殿下还要休息,奴婢就不打扰了。”

  我自然也不再挽留她,任由她去了,再命宫洛将人参束之高阁。

  昨天我这么做并非为了给郑棠解围,约莫她误会了什么罢,还是她这么做另有目的?

  这么一想,我也开始害怕起来,什么时候我也变得不像从前的我了?

  宫洛见我的眼神变得暗淡无光,不由微微笑道:“奴婢为殿下传早膳吧,全是您爱吃的,您说可好?”

  我这才发觉自己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便欣然应允了她的提议。

  没有晨昏定省的日子,我过得格外自在,除了被太医按时请脉之外,其余时间我都可以自由安排。太后又免去了我前往怡宁宫请安的礼数,我便终日待在自己的寝殿里看书习画,偶尔与宫洛和芙蕖描描绣样,再无其他。

  夏太医的医术十分高明,服用他的汤药没几天,我就变得行动自如,气色红润。这一天他为我请完脉,恭谨道:“启禀殿下,您体内的寒气已经祛除泰半,趁着今日天气晴好,您可以出去遛弯,活动活动筋骨,对凤体痊愈来说大有裨益。”

  我见窗外阴郁已久的天空终于放晴,便欣然接受他的提议,命宫洛带我出去散步。她刻意避开微波粼粼的太液池,引着我往百花初绽的万香园走去。我知道她担心我触景生情,可她越是如此,我就越想知道那天的细节,究竟是何人救了我?怎么从未听谁提起?

  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伸出手指在她温热的掌心写道:“宫洛,你可知道那天是谁救了本宫?”

  她看着我的笔迹,愁眉轻轻一锁:“殿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第一次落水时,余府上下对那位救命恩人的身份缄口不提。如今我第二次落水,怎么凤仪宫的人也不提这位救命恩人是谁呢?

  我试探性地写下一句:“怎么?这是个秘密?”

  宫洛微笑回道:“那倒不是,其实这个人是谁,殿下肯定猜得到。”

  我猜得到?

  正在我微微诧异之时,宫洛对我莞尔一笑,似在提醒我:“殿下,难道您忘了卢将军头上那块白色的纱布?”

  是卢凌?那天救我的人是卢凌?

  我恍然大悟,那天我在水中挣扎,迷糊中感觉左腿蹬了什么石头似的东西,莫非那是他的头部?难怪后来他出现在凤仪宫时,头顶会裹上纱布,还隐约透出一丝血色。

  我的心中顿时涌出无尽愧意,他救了我反而被我弄得满头是伤,实在太不应该。倘若他只是一名普通侍卫倒也罢了,可他偏偏还是六哥与七哥最好的朋友,当初也正是他冒着杀头的风险,于我出嫁前夕,让我们兄妹三人见了一面。换言之,就算他是一名普通侍卫,我也不应觉得他的付出理所当然。不管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向他致谢。

  我正低眉沉思,宫洛突然小声地说了一句“将军”,她很快屈膝俯身:“奴婢给将军请安!”

  将军?是卢凌么?

  我定睛一看,只见卢凌身穿铠甲,腰佩宝剑,停在我身前不远处,阳光轻轻笼在他身上,衬得宛如恢弘殿宇里金光闪闪的神像。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与我一样,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出现,不由双目微愣,赶紧附身跪下:“卑职参见皇后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他低低垂首,露出额上那块深褐色的疤痕,我看着落水那天在他脸上留下的“杰作”,心中犹如千万只蚂蚁爬过,有轻微的刺痛感袭来,不知道他的伤口还会不会疼?

  我朝宫洛使了个眼色,她会意道:“殿下懿旨,卢将军免礼。”

  卢凌依言起身,我往前轻迈一步,抬眸仔细看着他俊朗的面容,碍于礼数,我与他不能有直接的肢体接触,便转身在宫洛掌心写道:“卢将军,你额上的伤口还疼么?”

  从颐宁宫回来以后,宫洛渐渐取代了玲珑当初的位置,成了我较为信任的大宫女,我自然愿意让她转述我的懿旨。

  卢凌听罢,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晶莹的亮光,拱手道:“多谢殿下关怀,有太医帮忙调养,卑职已无大碍。”

  我松了口气,继续写道:“如此便好,那天你救了本宫,如今还请将军收下本宫迟来的谢意。”

  他往后稍退一步,拱手诚然出声:“殿下言重了,救护殿下是卑职义不容辞的职责。”

  我嫣然微笑,继续命宫洛转述:“看来将军真是谦逊低调,不知将军此刻往哪儿去?”

  他踌躇片刻,道:“回殿下的话,卑职有要事在身,正要出宫。”

  出宫?他要出宫?

  阵阵欣喜漫上我眼底涩然将枯的寒潭,最近我一直在愁怎么把“寻找璧月”的消息递出宫去,没想到遇见了他!

  可是他会不会顺便帮我这个忙呢?毕竟他刚刚说有要事在身。其实我也只需要他将那四个字告诉六哥或者七哥就可以了,他们是好朋友,应该不难办到。

  不管他愿不愿意,至少我可以先试试。

  这么想着,我已在宫洛掌心写下一句:“卢将军,本宫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他颇感意外,却还是道:“殿下但说无妨。”

  我定定地望着他,在宫洛掌心写道:“还请将军出宫以后,顺道去一趟本宫母家,告诉本宫的六哥或者七哥,请他们帮本宫找到璧月母女。”

  他眼中有说不出的惊愕,潮水一般不住地往外翻涌:“卑职正要……”他忽觉不妥,赶忙改口:“是,卑职一定替殿下转告。”

  我无心深究他前面那句话的意思,只笑着点点头,继续写道:“既然如此,那本宫就不打扰卢将军了。”

  他见我有意让他离开,便拱手作揖,后退了一步:“是,卑职告辞。”

  卢凌转身离开以后,宫洛继续带着我在万香园里散步。她望着我鬓边轻轻摇摆的流苏,道:“殿下似乎非常信任卢将军。”

  我驻足凝眸,随即微摇臻首,侧身面对着她,在她掌心徐徐落笔:“本宫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不会欺骗本宫,也许因为他是本宫两位哥哥的朋友吧,可以不动声色地把消息传出去。”

  我的指尖微顿片刻,继续写道:“倘若派你或者芙蕖出去,似乎太过显眼,如今敌暗我明,咱们得小心行事。”

  写完我突然一愣,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的心思会在这几次磨砺之后变得如此缜密,或许真如自己之前所悟,宫廷生活都是吃一堑长一智。

  宫洛不觉深感佩服,由衷道:“殿下思虑周详,奴婢拜服不已。”

  我知道她说的话一定不是违心的,便朝她笑了笑。主仆二人再无他言,估摸着服药时辰将至,便转道回了凤仪宫。服过汤药之后,我只觉浑身无力,便躺在榻上休憩,刚要入眠,耳畔忽然传来宫洛焦急的声音。

  “殿下,您快醒醒,陛下来了!”

  什么?乔序来了?他怎么会来?

  我迅速翻身坐起,只见宫洛已将蜀锦绣鞋放在榻边,正踮着脚尖从紫檀木雕龙绘凤衣架上为我取下百鸟朝凤大氅。

  “殿下,赶紧准备迎驾吧。”

  我仔细瞧着,发现她眼里除了慌乱,竟然还有一丝欣喜。她见我一直盯着她,丝毫没有反应,便解释道:“殿下您忘了?今天是十五,按照礼数陛下应该留宿凤仪宫啊。”

  留宿凤仪宫?难道乔序是来找我睡觉的?

  我“哧溜”一下从榻上窜起,耳畔同时传来整齐划一的请安声。

  “陛下万福金安!”

  天啊,乔序离我的寝殿越来越近了!

  怎么办?怎么办?慌乱之中,我迅速掀开被子跳下凤榻,汲上鞋子就朝殿门口飞奔!

  不行!我一定不能让他看见我憔悴不堪的模样,也一定不能让他在这儿睡觉!

  可宫洛却以为我迫不及待地想见乔序,一边跟着我跑,一边在身后唤道:“殿下,当心着凉,先把外裳披上——”

  寒风从殿外嗖嗖吹来,我这才发觉自己只穿了一套浅杏色蜀锦中衣,刺骨的寒凉冻得我浑身瑟瑟发抖。可是我再不快点,乔序就要进来了!宫洛啊宫洛,咱们待会儿再披外袍好不好?

  我一边默默祈祷着乔序慢点进来,一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可谁知我的鞋子竟然不知不觉就跑掉了一只。

  “殿下,您的鞋子!”

  真该死!一定是我方才太着急了,没有系好和田碧玉的扣带。我在心底暗自懊恼,对宫洛的呼唤全然不理不睬,只顾往前一脚高一脚低地跑着。

  “皇后呢?”

  “回陛下的话,殿下在寝殿休息呢。您这边请。”

  是芙蕖和乔序的声音!

  哎呀!疼死我了!

  眼看还有几步就要到殿门口了,我却没有注意到脚下那一步小小的台阶,猝不及防摔了出去。

  “陛下万福金安!”

  宫洛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我疼得浑身筋骨抽痛,只能勉强地抬起头,果然看见乔序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年早就过完了,皇后不必再行大礼。”

  他紧紧绷着脸上的笑容,嘴角却不听使唤地上下抽动。我低下头去,转头却看见了镜中那个衣衫不整的自己,发型凌乱不堪,宛如一窝蓬草,脸上还有刚刚摔倒扑上来的大块灰尘,简直丑若无盐!

  难怪他想笑!

  我窘迫极了,不过万幸的是乔序身后只有孙文英和芙蕖两人,除了他们,没有任何宫女太监看见我方才的样子。

  可是被乔序看见就是奇耻大辱啊!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芙蕖和宫洛赶忙一左一右上来搀扶我。宫洛将凤袍披在我身上,关切道:“殿下有没有伤到哪儿?要不传太医来看看吧?”

  “不用了,朕来看就好。”

  乔序往前走了一步,芙蕖和宫洛仿佛明白了什么,脸一红就放开了我。

  我的膝盖本身就疼得站不稳,她俩一放,我便顺势倒在了乔序怀里。

  天啊!她们怎么可以就这样把我抛弃了!我挣扎着想从他怀里挣脱,他却一把搂紧我,在我耳畔吹着温热的气息:“皇后是不听话呢?还是在欲擒故纵?”

  我本来就发着高烧,他这么一说,我更是面红耳赤,忍不住在心底怒骂道:“什么欲擒故纵,我怎么是你随随便便就可以抱的人!你放开我!”

  我的脸贴着他的胸口,已然看不见宫洛和芙蕖的影子。

  忽然“砰”的一声传来,我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现在殿中就真的只剩下了我与乔序两个人了!

  他突然打横将我抱起,一步一步朝床榻走去,还不时低头看着我,露出暧昧不清的笑容。

  我吓得在他怀里拼命挣扎。

  他这是要干嘛?!

  “皇后别急,朕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受伤罢了。”

  他的语调格外奇怪,带着一丝嘲讽和玩味,仿佛故意挑逗我。我的双腿蹬得更加厉害,甚至踢到了他的肩膀,我本以为他会发怒,可没想到他却丝毫没有生气,只笑道:“以前是朕冷落皇后了,没想到皇后今日这么急着见朕,连礼数都这么隆重,朕怎能不好好伺候皇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