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皇后 第十七章 乔序(下)
作者:魏嫏嬛的小说      更新:2019-06-10

  他将我缓缓放在凤榻上,我立马扯来锦被将自己牢牢裹住,一边往里瑟缩着,一边惶惑地望着他,生怕他对我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兀自扬袍坐于榻边,冷冷笑道:“皇后大可不必如此,朕对你的身子不感兴趣。今日来看皇后,也不过是碍着老祖宗的颜面。”

  我皱起了眉头,心生不悦。既然你不想来看我,那现在就走好了,我也并不想看到你。

  这么一想,我便不再看他,而是伸手揉了揉酸疼的膝盖,翻身朝里面睡去。

  “你把卧榻霸占着,朕睡哪儿?”

  他听来似乎不太高兴,也不太情愿。我更是烦闷,“刺溜”一声蹿起来,毫不客气地指了指外面。

  出去吧,你爱睡哪儿睡哪儿,我才不管你呢!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双眸突然一漾,满是柔情:“朕方才从棠儿的翊坤宫过来。”

  翊坤宫?我手指的方向是翊坤宫吗?

  我望着他的侧脸,竟有些被他温和的神情打动了,虽说这样的柔情不是为我流露,却让那张脸脸显得更加俊逸柔美。

  原来他也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我不禁想到,此时翊坤宫里的郑棠是否也和他一样想着彼此,望着彼此所在的方向呢?

  也许他们是真心相爱吧。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个错误,倘若没有我,郑棠便是这凤仪宫的主人。而我,说不定也与一个深爱彼此的人相知相守,过着普通平凡的日子。

  深爱彼此的人……

  我下意识抬头望了望空悬于顶的房梁,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虎皮面具。

  就算我命定的人是他,如今这缘分也被云谲波诡的锦宫城生生切断了。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缓缓放下抬得酸疼的左手,伏在案边写道:“你回翊坤宫吧,我不会告诉母后的。”

  不知何时他已凑过来,在我耳畔均匀呼吸着:“皇后当真这么大度?”

  我吓了一跳,险些连笔也握不稳,只能转眼狠狠瞪着他,须臾,像是刀刻般剜出两字。

  “当真!”

  我索性扔了笔直接钻回被窝,他也跟着将身子往前挪了挪,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你,你喜欢谁,和谁在一起都与我无关。

  我在心底默念着这个答案,却没有落笔告诉他。

  他见我没有起身落笔的意思,漆黑的瞳仁里不由闪现出一点莹润的光泽,浅浅笑道:“朕忘了,皇后一直被母后的言传身教,倒真贤惠得有模有样了。”

  他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讽刺我在他面前装大度?

  果然他又道:“往日父皇来母后的凤仪宫,母后总会推着父皇去其他宠妃宫里,不意皇后也学会了这招。”

  心思回旋,我乍然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不觉怒从心起,即刻翻身坐起来。

  果真是话里有话,连稍带打,将我与太后都讽了一遍。

  我撅着小嘴,眼睛气得圆鼓鼓的,心底却怎么也不明白,他为何在我面前对自己的生母不敬呢?

  “看来朕说得没错了,”他玩味地看了我一眼,似是戏谑,“你真是一个看似单纯善良,实则心机叵测的女人。”

  我心机叵测?

  被他莫名其妙扣上这样的罪名,我自是怒火中烧,然而药汤的效力来得越发凶猛,让我没有多余的精力与他争辩,只好捏起了拳头捶捶自己的心口,表示自己问心无愧。

  他好似明白了我的意思,失笑道:“难道不是么?那皇后为何要当着众妃的面陷害棠儿?!”

  陷害郑棠?我何时想过要害她?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太后,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的笑容里仿佛藏着一根毒刺,戳得我的心生疼。我恍然大悟,原来他今天来看我,是因为郑棠受了委屈,所以找我讨回公道来了。

  我越想越气愤,转身俯在案头,飞快地写着:“我不想太后因为你的行为生气,这么做不是为你解围,也不是陷害郑棠。还望你弄清楚!”

  放了御笔,我将那张薄如蝉翼的宣纸朝他挥去。他一把抓过来仔细瞧着,那两条眉毛好似能拧出水来,皱得一层盖过一层。

  “皇后以为凭借母后的资历会猜不到你的用意?”他三下五除二地撕碎了宣纸,那雪花般的碎屑纷纷扬扬朝我飘来,“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委屈极了,他竟然将我想得如此不堪!我岂是这样机关算尽的宵小?!

  不能哭!我一定不能哭!

  我强忍着眼泪,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垂眸写道:“我什么也不想做。并且我要告诉你,过了今晚,以后别再对我发泄莫名的火气。”

  我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浊气,心情因此平复了不少。药效上头,我只觉眼前一阵眩晕,便直接敲了敲桌案,示意他自己看。

  没想到他只撇了一眼,随即冷冷道:“皇后没有资格这么对朕说话。”

  我的头疼得越来越厉害,扶着额头竟勉强笑了出来,吃力地用右手写出一句话:“在我眼里,你就不是皇帝,怎么没有资格。”

  我知道这样写无异于在老虎身上拔毛,但我仍然不想在自己心底埋上一个疙瘩。果然,他的愤怒一点即着,脸红得像喝醉酒的关公,声音却有着与脸上情绪不相符合的冷静:“皇后可知,这句话足以诛灭九族。”

  我轻轻颔首以示知晓。他随即挑眉反问:“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触朕逆鳞?”

  我缓缓靠在金丝玉兰花柔棉芯软枕上,提笔写道:“因为在我眼里,你只是我的丈夫,夫妻之间,岂有所谓的隔阂尊卑?”

  我再也不想与他争辩,缓缓躺了下去,心底竟觉得无比轻松。也许明天一早我就不是皇后了,不用再煎熬,也不用再被人误解了。

  我闭上了双眼微笑着,耳畔却传来一句无比熟悉的话语。

  “你放心,朕不会爱你。”

  他不会爱我。

  这句话,他在新婚之夜说过。对着满殿光华的龙凤花烛,对着彼此手中的合卺酒杯,对着幔帐重闱的锦绣宫殿,他望着我,这样缓缓地说了出来。

  而今晚,他又说了一遍,只不过是在彼此激烈“争吵”之后。

  我突然想到,这还是我第二次与他共同待在一起,原来两年的时光竟过得如此迅速,就像指缝中的流沙,一晃眼便溜走了。

  不知为何,强忍的眼泪终于决堤而下,顺着我的眼角徐徐滑落到锦被上。

  我不愿睁开双眼看他,而他也终究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有我们彼此均匀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大殿中依稀回响着。

  “那天晚上就不该让她出去玩,落了一身病不说,现在还……”

  “你叹气也没用,皇命不可违,认命吧。”

  认命?爹娘的太息一如宿命般无奈。难道我的一生就真的只能耗在这诡谲的锦宫城了么?我在心底止不住发恨,它毁掉了我所有的憧憬,让我深陷尔虞我诈的谜团里,却永远也摆脱不了。

  我曾以为只要我安分守己,就不会有人找我麻烦,可如今看来,就算我无意争夺,也会有麻烦主动来找我。宛清的小产、玲珑的背叛、疑点重重的璧月,还有今晚乔序莫名而来的肝火。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朕去偏殿,皇后好生歇息吧。”

  他的声音听来还是一样平静,比起接下来沉重的脚步声,更让我的心揪紧了。

  还是一样的场景,一样的话语,仿佛彼此又回到了洞房花烛夜。

  “他是怎样一个人呢?”

  尚在府邸待嫁时,我曾这样偷偷问过宫洛。宫洛看着我的字迹,忍不住“扑哧”一笑:“回殿下的话,陛下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最好的人?有多好呢?

  我惴惴不安地坐在锦榻上,似有有稳健的脚步声渐行渐近,龙涎香的气息扑鼻而来。我深吸一口气,想以此缓解心中的紧张。

  我是不是即将见到这个“最好的人”了?他的眉眼如何?气度又如何呢?

  在我尚未准备充分的时候,他轻轻挑起了我的盖头。我看见了一双波澜不兴的眼睛,璀璨却没有任何光彩。他这样平静地望着我,宛如一个挑剔的匠人迫察自己的作品。

  我有些无所适从,低下了头。

  不过不得不承认,他真是一个俊朗的男子。

  这个人就是我的丈夫了么?

  我忍不住再次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的眼神依旧停在我的方向,没有改变分毫。

  他好像并不高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似乎洞察了我的不安,顺手端起那对合卺酒杯,将其中一只递给我,另一只自己拿着。

  可是过了许久他都没有与我行合卺礼,而是望着我冷冰冰地说了一句:“你放心吧,朕不会爱你。”

  在我的想象之中,我未来的丈夫一定会在新婚之夜对我许下白头偕老的诺言,可是乔序并没有,那句“朕不会爱你”就像一把枷锁禁锢了我对爱情最美好的期许。

  是的,他只爱郑棠,他要死守着他的所爱。

  而我,也只能死守着心底那个秘密,永远怀念那张无法揭开的虎皮面具。

  他就这样走了,和新婚之夜一模一样,只剩我一个人守着殿中如臂粗壮的龙凤花烛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