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皇后 第十八章 千秋(上)
作者:魏嫏嬛的小说      更新:2019-06-10

  之后几天,我照常接受众位妃嫔的晨昏定省,照常饮食起居,凤仪宫的日子仿佛又变得异常平静,好像宛清没有小产,我也没有落水,玲珑也没有骤然失宠,卢凌也没有替我传递消息。推开窗,眼前又是一番草长莺飞、花红柳绿的盎然春景,连风也带着一缕温热的气息。

  好像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在这样浑浑噩噩的梦境里,惟一值得我期许的,就是四月初八的生辰了。按照北燕朝的礼数,皇后和太后的生辰即是本朝千秋节,须得普天同庆,万民朝贺,才能彰显她们尊贵的地位。

  可是去岁,乔序却以我尚且年幼和大婚过于糜费为由,命礼部从简操办,只保留了登临城楼接受百官朝拜的礼节,连爹娘入宫面圣的机会也被他免去了。

  直到前不久太后亲自下了一道懿旨,外着礼部谨细操办,内命郑棠、祁抒意两人勤恳安排,我才有机会在时隔两年之后再次见到爹娘。

  郑棠扶着恩善的手盈盈起身,恭谨地朝我施了一礼:“启禀殿下,贞元县君与承恩公进宫的诸多事宜,嫔妾与祁昭仪都安排妥当了,还请殿下过目。”

  说罢,恩善在她的示意下将一本浅绿绒缎面的册子呈了上来。我徐徐打开亲自翻阅,上面写的左不过是何处更衣、何处行礼、何处用膳等琐碎细节,翻了一会儿我便兴味索然。

  我只爱看闲书杂书,这样“按部就班”的书籍,我向来不感兴趣。

  不过,这文章的架构井井有条,郑棠治理后宫的能力可见一斑。

  我合上锦册轻轻颔首,对她和祁抒意表示了认可,又拿起自己的凤印在锦册末尾盖了一个章,这才命宫洛将册本归还给她。

  虽说郑棠是受乔序嘱托代掌凤印,但太后为了防止我大权旁落,特意下了一道懿旨,规定宫里所有册文必须同时盖上皇后和端裕夫人手中的两枚凤印才能生效。因此这两年来,宫里有任何事情,郑棠都会派人来凤仪宫“征求”我的意见,我不擅长处理这些问题,听她的人絮絮叨叨说完,便给她盖章了。

  “既然殿下准许了,那嫔妾等一定照办,”郑棠再次朝我福身,笑容优婉,如盛放牡丹,“预祝殿下千秋万岁,洪福齐天。”

  众妃纷纷跟着恭贺,尤其在她送我贺礼之后,各式各样的礼物便如流水一般疯狂地涌入凤仪宫,我只挑了几件品质不错的留下,其余的统统赏给了凤仪宫上上下下的宫女太监。

  比起这些所谓的关怀和礼物,我更想尽快见到爹娘。

  盼星星盼月亮,那天终于来了。

  乔序与我接受百官朝拜之后,便一起回了凤仪宫。我们穿着华丽的礼服端坐主位之上,他束着紫金盘龙墨玉发冠,一根錾刻双龙戏珠的簪子横穿而过,颇有浮云穿月的气势。身后垂着三束青藤缴觚辫,分别以红色柔丝绳缠绕固定,黝黑的长发与丝缎嫣红的色泽交相辉映,使他更加神采奕奕。而我则穿着正红色凤穿牡丹齐胸襦裙,外罩祥云纹挑绣凤翔九天大袖衫,高耸的垂云髻上累叠着各式珠钗步摇,倘若没有脖子,我的头一定快被她们压得落地了。

  我们就这样正襟危坐着,直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眼中。

  是爹娘!

  我神情激动,泪如潮水漫上眼睑,**了我冗长的睫羽。

  爹娘低垂着头,守着礼数齐齐跪下道:“微臣(妾身)参见陛下,参见殿下,陛下殿下万福金安。”

  仅仅听到这一句话,我的眼泪就如决堤的洪水,顺着脸颊汹涌直下。我踢踢鞋子想要着地,乔序却用手轻轻按住我,吩咐道:“承恩公与贞元县君免礼。”

  我不禁转过头去看着乔序,只见他目不转睛地正望着我的父母,并没有看我。

  爹娘谢恩起身,乔序仍然握着我的手,道:“你们与皇后多年未见,朕就不打扰了你们叙旧了。”

  说罢,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起身离去。我既感激又疑惑,不得不承认,他在某些方面还是个蛮通情达理的人。

  等他走后,我再也不愿克制自己的情绪,快步从主位上跳下来,朝爹娘奔去。我跪在爹娘面前泪眼汪汪地望着他们,他们又是着急又是叹息:“殿下!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快起来!”

  殿中只有宫洛与芙蕖两人伺候,她们见此情状,很快知趣地退了出去。

  殿门阖上,爹爹幽幽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她想跪着就让她跪吧,咱们也别劝了。”

  我望着爹爹,他那温柔慈爱的目光,宛如一束久违的暖阳,越过万丈寒冰终于照进我心中。他伸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道:“为父知道你心底有很多委屈,如若想哭,就像小时候一样靠在爹爹肩上哭吧。”

  我的眼泪愈发汹涌,一把扑进爹爹怀中,那怀抱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将我柔柔包裹,仿佛能将心中所有的委屈和悲痛融化。

  是啊,我很委屈,为什么我要进宫做皇后?为什么我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这儿的人都如此可怕?

  我有那么多为什么想问他们,甚至想让他们即刻带我回家,可转念一想,我不能这么自私,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不能让他们为我担心。

  我止住了无声的哭泣,抬起头来仔细看着爹爹和娘亲。他们的双鬓已然添了几缕白发,眼角也增了一层皱纹,岁月沧桑,无情地在他们脸上刻下斑驳的痕迹。他们果然老了,可他们还是我的爹爹和娘亲,是我日思夜想了两年的至亲!

  我又喜极而泣,笑开的嘴角渗入苦涩的泪水,慢慢化成蜜一般的甘甜。娘亲也不知是喜是悲,一边为我拭泪,一边道:“许久不见,没想到咱们的素素还是这么孩子气,好了好了别再哭了,咱们见面的时间宝贵,可不能一直哭呢。”

  没错,时间宝贵,我不能再哭了。

  我伸手抹开眼泪,转而膝行至桌案前,拿起一支饱蘸浓墨的御笔,飞快写下一句:“爹爹,前几日女儿拜托卢将军来咱们府邸,您可知道?”

  爹爹看着我的字迹,点了点头:“为父刚接到圣旨就立刻派人查办,可是为父聘请的郎中回来禀告,说璧月母女都不见了。”

  等等,刚接到圣旨是怎么回事?

  我一头雾水,赶紧写出心中疑惑。爹爹见了,不由奇道:“你被人冤枉当天,陛下就派卢将军出宫传旨,要我们余家秘密协查璧月母女的下落,莫非你不知道这件事情?”

  什么?乔序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查案了?而且还要我们余家秘密协查?难怪那天我碰见卢凌时,他会说出那句“卑职正要……”,原来他正要去余府!也难怪他会一口答应替我捎信,真是歪打正着!

  这下轮到爹爹迷惑不解了,低眉自言自语道:“这不可能啊,卢将军那天来府邸时还说这是陛下与殿下共同的旨意,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事儿?”

  我朝爹爹娇赧微笑,提笔写道:“女儿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总之爹爹先说她们母女俩都不见了是怎么回事?”

  爹爹也不再深究,侧首与娘亲对视一眼,回道:“不见了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爹爹的声音格外平静,宛如一潭幽深的湖水,而我也仿佛跌入了这潭冰冷的湖水之中,刺骨的寒凉将我层层包围,渐渐侵吞我的意识,此时此刻,脑海中仅剩一个念头——什么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越想越难过,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彻底淹没了我。之前虽有宛清为我力证清白,可找不到璧月,我还是无法证明自己真的是无辜的。

  太后曾通过慎长萱提醒我,要我尽快找到璧月。我本想派玲珑出宫传信,可她转眼就成了余采女,如今好不容易通过卢凌向余府“通风报信”,却传来璧月母女失踪的消息。

  这一切也太巧了。

  巧到我走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的意料之中,它织下天罗地网将我牢牢套住,任凭我如何挣扎,也休想从它的圈套之中逃走。

  正在我绝望时,耳畔适时传来爹爹柔声的安慰:“素素,你别太担心,陛下的人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总有一天能将她们找到。”

  我挑眉一惊,乔序的人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他怎么对这件事情这么上心?

  不过很快我就想通了,他这么做肯定不是为我洗清冤屈,而是为了他不明不白死去的孩子。

  爹爹似乎看破了我的心思,微微笑道:“为父也知道璧月是为你洗脱冤屈的关键人物,所以也派咱们余家的部分幕僚去她的家乡打听了,只要有消息,为父必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我勉强回过神来,朝爹爹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点了点头。

  爹爹叹了口气:“也怪你身在闺阁时,为父对你疏于人情世故的教导。”他忽然正色望我,让我为之一凛:“不过有些事情即便为父教了也没有用处,须得你自己切身体会才能明白其中道理。”

  我情不自禁地点点头,落笔写道:“女儿明白爹爹的言下之意。不瞒二老,这半个多月来,女儿在宫中经历了不少坎坷,也逐渐悟出了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爹爹放心,今后女儿定会万事小心,不再让人有可趁之机。”

  娘亲在一旁感慨万千,眼泪将落未落,哽咽道:“我可怜的素素,要是当初你不曾随两位哥哥出去……”

  娘亲话音未落,爹爹忽然朝她使了一个眼色,吓得娘亲不敢再说,爹爹看着她诚惶诚恐的模样,随即叹道:“好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就不要在素素面前说了,莫说帝王之家,嫁到谁家做媳妇不受委屈?更何况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素素从小被我们捧在手心长大,难免会以为自己就是全天下的中心,入宫历练历练,对她的成长也大有裨益。”

  爹爹虽然对着娘亲叙说,可我却深深地明白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对我旁敲侧击,毕竟深宫诡谲,隔墙有耳,凡事自然不能说透。

  我郑重颔首,仿佛在对爹爹做出一个重大的承诺。我逐渐明白,总有一天我要学着长大,保护爹爹和娘亲,保护身后余氏一族。

  “你有你母仪天下的使命,也有你余氏一族的荣光。”

  我的耳畔忽然响起他温柔的声音。在梦里,他也曾这样深情款款地对我说过。我的心忽然柔和起来,就像冬天新摘的棉花般软软糯糯,跟着提笔写道:“爹爹说得是,女儿总要长大,离开你们的怀抱,将来还有可能成为你们的依靠,所以这点坎坷对女儿来说也并非坏事。”

  爹爹回首见了,也一改方才面上的凝重,微微笑道:“我的女儿果然聪明,不过话虽如此,你得培养自己在宫里的心腹了,我们才能暂时放心。”

  我回过神来,思绪在脑海中飞快回旋着,心腹?谁能做我的心腹呢?

  我抿了抿嘴唇,落笔俩字。

  “宫洛。”

  我以笔杆撑住柔嫩的下颌,片刻又添上“宛清”的名字。

  爹爹看了不置可否,只道:“日久见人心,为父不做评价。”

  我开怀一笑,这才是我的好父亲啊,从来不会强迫我做我不愿的事情,只会引导我思考,比锦宫城里的人好太多了!

  不对,这儿的人无法与我的至亲相提并论。

  “殿下,时辰到了。”

  宫洛的声音从殿外遥遥传来,我一下子悲从心起,紧紧握住娘亲的双手不愿放开。爹爹也难掩面上的不舍之情,颤抖着道:“我们该走了,礼数不能违悖,素素,记住为父今日所言,万事小心。”

  爹爹扶着娘亲起身,我跟着他们站起来,还要往前再走时,却被娘亲回身叫住:“素素,别送了,你还要接受妃嫔朝拜,赶快回去重新梳妆准备吧。”

  是啊,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我不愿意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情正在等我。

  真真是无奈。

  爹娘朝我微微一笑,转身头也不回地朝殿门走去。

  我愣在原地,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他们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