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末阴雄 第二章 世道(一)
作者:雪楼楼的小说      更新:2020-01-15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中阳里村头一处简陋小屋里传出稚嫩的朗朗读书声。一位面容枯槁白发苍苍的老儒生一手负后,一手捧着一卷已有些年月的简册,他念一句,四周围他而坐的十个稚童就摇头晃脑地跟读一遍。

  这位已年近花甲的老儒生姓马单名维,不是正宗中阳里人,与林家一样,据说也是五年前才从不知何处迁徙至此。他比李幼娘母子早几个月来到中阳里,与林家不同的是,他孤身一人,没有妻儿没有父母,孑然一身。当初他来到这僻静的中阳里,好似一眼就喜欢上这里,于是在其他里民默许下选了村头的一处废宅,亲手翻修后就当是自己家了,这座只有两间简陋屋子外加一小片空地的院子就是这位老儒生的居所。大概一年后,他觉得里民对他挺好又是分地给他种粮农忙时又会热情帮忙,得为这些纯朴里民做点事,而他没有其他技能,农活还不如里民,不过他认得一些字,读过一些书。于是他就把自家的一间空闲屋子腾出来当作学堂,教里民的孩子们识字读书,不说能让那些从未碰过简牍的稚童们日后能封官加爵,至少能让他们多认几个字总比一字不识好。

  老儒生的第一批学生就是刘季、刘交、卢绾三人,林启年虽也跟着他们三人坐在学堂里,但当时还是憨傻的他根本听不懂,更认不得那些隶书,算不上是老儒生的学生。他只是喜欢跟着刘季他们三人,他们去哪他就去哪,哪怕不认得那些字,听不懂老儒生在讲什么,他也爱坐那里,不做什么,就只是乐呵呵看着老儒生念一句,然后他那三伙伴跟着念一句,好似这种场景很好笑。只是他这三玩伴除了憨厚老实的刘交比较听话外另外两个家伙都不是安分的主,经常捣乱,有时老儒生念了下一句,他们故意念首句,气得老儒生只能扬起竹鞭做做样子,因为打又不能打,何况他们根本不怕打。灰心丧气的老儒生实在没办法,指望刘季卢绾听话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于是他就把目光落在那憨傻小少年身上。老儒生很有耐心地教憨傻少年识字读书,只是无论如何教他也不懂,只会跟你傻笑。老儒生只能哀叹一声把精力放在还算孺子可教的刘交身上。

  自刘季卢绾刘交三人“毕业”后,老儒生就收了如今这十个总体来说比较听话的稚童,这才让前者有了身为夫子的骄傲。高兴之余,老儒生就在长形木板上规规矩矩写下“马公书院”四大隶字,然后把字刻出来再以浓墨涂抹挂后在大门口上方,决定后半生就以教里民后代读书识字为己任了。

  此时,这块简陋牌匾下的台阶上坐着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

  一人大概刚从田垄回来,挽起的裤脚衣袖都没来得及放下,连手脚都没怎么洗干净还带着些许泥土,反正全身都是脏兮兮的,他就不嫌脏,可能坐累了就直接躺在台阶上,双手作枕,兴许是早已习惯如此,这样躺着他也不觉得膈背,嘴里还叼着一根从田垄里折下的稻秆,悠悠把玩。

  一人一身白衣,随意坐在第三级台阶上,没有像身边同伴那样直接仰倒而躺,视线看着面前不远处正在晒稻谷的灰衣少年。

  三人都没有说话,周围只有刘交晒稻谷时发出的莎莎声,以及院里屋子传来那些稚童朗朗读书声。

  林启年没有闲聊的意思,静静听着屋里传来的《诗经》十五国风之一《国风.秦风》十首诗歌之一《蒹葭》,没来由陷入沉思。

  时间跨越两千两百多年,还是那熟悉的语调,熟悉的字眼,仿佛瞬间回到高中课堂上,自己正捧着语文书在细细品读这首《蒹葭》。

  他又想起了前世生活和工作的不如意。

  想起了追逐了五年的网文梦却依然原地踏步的悲催人生。

  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最终还是卢绾冷不丁的一句话将林启年跨越两千两百多年的思绪拉回来,“小年,你说我们以后是不是就只能呆在这里老死,不会有一番作为啊,感觉一辈子蒙在这山沟里很无趣啊。”

  林启年淡然笑道:“想那么多做什么,过好当下就成,人得知足才能常乐。”

  卢绾认真点了点头,“有理。”

  说完这话,林启年却是暗暗叹息一声。在卢绾身上,他仿佛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当年他也是不满现状,总想有一番作为,心中总有抱负,总以为有一天会梦想成真,只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无论如何折腾都不见成果。他也知道知足常乐,多思无意,可就是不服输,折腾一次又一次,失败一次又一次。工作不满意,逐梦不顺利,日子过得忧忧郁郁,经常感慨终于体会到古人为何会因为怀才不遇而郁郁寡欢了。长此以往,最终他的命运可想而知,如古时那些才华横溢却怀才不遇的古人一样,郁郁而终。

  学堂里,摇头晃脑跟着夫子读完三遍《蒹葭》的稚童们终于有了放松时间,叫着喊着一股脑冲出学堂,在院中那片老儒生专门修整出的小平地上嬉闹玩耍。

  老儒生双手负后,站在学堂门前,看着无忧无虑嬉闹的孩子们,会心一笑。还是孩子最纯真无邪啊。余光瞥见院门口台阶上那道看着有些形单影只的白色身影,老儒生走下石阶,朝院门这里走来。

  卢绾心知是老儒生来了,也不挪身,充耳不闻好似根本不知道有人来一样,依然我行我素躺在那里,没有让步的意思。直到老儒生一脚抬起就要踩在他脸上他才暗叫一声脚底抹油溜开了,他知道老儒生不待见他,这才悻悻然跑去自家那里晒稻谷。

  马维坐在林启年身边,然后就盯着这突然变聪明的少年看,看得后者有些不自在,转头苦笑道:“夫子这是怎么了,这个月是你第二次这样盯着我看了,第一次是在半月前,你站在这台阶上远远看着在田垄里忙活的我。”

  马维面无表情道:“我实在不明白,一个原本憨傻的人为何会一朝明悟呢。”

  林启年淡然道:“世界无奇不有。”

  马维收回视线,望着远方,感慨道:“是啊,世界之大,何奇没有?”

  一老一少好似没了共同话题,陷入沉默,过了好一阵,林启年才找了个话题,问道:“我看夫子学问颇深,为何年近花甲了也没在朝廷谋个一官半职,却呆在这山沟沟里办私塾,莫非夫子不屑在朝廷为官?”

  马维默不作声,好似不愿多说私事。

  老人久久沉默不语,终究还是长叹一声说出心中苦楚,“不是我不想为官只是很无奈啊,要不是五年前那场焚书坑儒寒了我们这些儒生的心,谋个一官半职又有何难,最不济也能考个县令造福一方黔首。”

  秦朝末年发生过焚书坑儒之事林启年还是有所耳闻,不过具体事情缘由以及经过他并不清楚,只知道这是暴秦实施的暴政之一。

  马维望着前方,轻声道:“关于焚书坑儒这两件大事后来在民间私底下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因为始皇帝没有寻到长生不死之法觉得被方士所骗,而当时方士早已逃之夭夭找不到发泄之人,于是就把怒火发到介绍这位方士的儒生身上,作为一个读书人居然也被方士骗得团团转,始皇帝就认为儒生都是迂腐刻板之辈无法治国,于是就把他们从小就读的《诗经》《尚书》焚烧了,以防再培养出这些迂腐之徒。总有儒生不服气,始皇帝眼睛眨都未眨一下就把那些不服气的儒生直接给坑杀了。”

  马维轻轻叹息一声,继续娓娓道来:“第二种说法是说这两件惨事的起因是因为一场庆功宴会,当时始皇帝为了庆祝大败匈奴而在咸阳设宴庆祝,席上,一位叫淳于越的博士大概是因为酒喝多的缘故,竟然重提分封制,还以殷周举例说明。有人赞同有人反对,于是博士们就分封制好还是郡县制好展开激烈议论。始皇帝早就施行郡县制了,可这时居然还有人提及分封制,他心里不高兴,让大家继续探讨。这时丞相李斯也站出来反对分封制,认为认同此观点的是因为思想守旧,而思想陈旧是因为与所读的书有关。于是就提出建议,史官所收集的书除《秦纪》外凡属其他列国史记都给焚烧,非朝廷博士官所收藏的《诗经》《尚书》以及其他诸子百家书籍都要摧毁,只有那些有关医药、占卜、种树之类书籍得以保存。始皇帝下令焚书不仅触怒那些思想守旧的读书人,连在朝廷享受高官俸禄的博士们即便不敢明面上反对,但暗地里都在义愤填膺。但世上哪有密不透风的墙呢,那些议论始皇帝暴政的言语终究落到始皇帝耳朵里,于是始皇帝就下令挖了个大坑把朝廷这些儒生还有违禁的一些方士总计四百六十八人全部活埋。并下了一连串禁令,不能随便私下讨论《诗经》《尚书》否则处死,不能以古论今否则灭族,禁止私办学塾教各种法令,想要学法令必须以吏为师。”

  林启年轻轻叹息一声,没有亲耳听闻料想不到秦始皇暴力到这种程度。

  马维自嘲一笑,“我是半个身子都进土里的老人了,办这学塾不怕什么,况且我又不教法令,只教那些符合朝廷规定的《诗经》,朝廷也不能拿我如何。前年乡里的墙夫带着亭长等人来看过,他们也挑不出毛病就随我这老头怎么折腾了。”

  老儒生长长叹息一声,“我觉得第二种说法比较靠谱,但不论哪种说法,惨事已经发生了。这场先焚书后坑儒在朝廷看来只是一件小事,对于我们读书人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了,彻底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我原本还想着趁着还有一口气去谋个一官半职好光宗耀祖,谁曾想会发生这种事呢。心灰意冷下只好背井离乡游历天下,最终看上这虽四面环山风景却极好的中阳里就此定居下来。”

  林启年由衷感慨一句,“天下苦秦久矣。”

  马维讶异看了眼身边少年,想不到这话会从一个少年郎嘴里说出。很快老人就赞同地点点头,“谁说不是呢,始皇帝虽一统六国给战乱的天下一个太平,但不懂底下我们这些黔首疾苦啊,尤其最近十年,不是修筑万里长城,就是建阿房宫,建陵墓。还喜欢到处出巡,每到一个地方又是得劳民伤财地建行宫,据说两个月前始皇帝开始了第五次出巡,不知这次会在哪里停留,唉,当地黔首又得出钱出力喽。经历春秋战乱后好不容易有个太平世界,谁曾想太平世界反而更加疾苦,不是三天两头服劳役,就是各种苛捐杂税。民间怨声载道,可又能如何呢,又敢如何呢。”

  林启年轻声感慨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老人盯着林启年愣了愣,然后冷不丁伸手重重拍了拍后者肩膀,大笑道:“想不到你这小子一朝明悟后果然聪慧许多,出口成章,说出的话真令我佩服呐,难怪我这老头子会有这么耐心坐在这里跟你扯这么多。”

  林启年一笑置之。

  马维收敛笑意,视线望向前方,轻声道:“我也只敢在这里私底下与你唠叨几句,先前这些话要是被官府知道,掉脑袋是免不了的。”

  他自嘲一笑,“我一只脚都踏进棺材里了,迟早都得一死,掉脑袋又有何惧,只是担心会连累整个中阳里里民。”

  老人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林启年肩膀,声音轻柔,“我相信你是一个不会乱言乱语能守住秘密的孩子。”

  老人转身拾阶而上,在老人就要跨入门槛时,林启年站了起来,转身看着老人那略显佝偻的背影,说道:“夫子,你相信总有一天这世道会变好吗?”

  老人停下来,轻轻摇了摇头。

  少年轻声道:“我相信,相信天下总有真正太平的一天,世道总有变好的一天。到时候天下各地会有书声琅琅,人人有书可读。我们底下百姓不再是想着如何生存下去,孩子们也不用担忧长大了就得去服苦役,他们应该想着如何寒窗苦读如何考取功名。以后也会有杨柳依依,年轻男女们相约黄昏后,牵手杨柳畔,而不是愁眉不展地感慨世道不平。以后老人不是担忧子孙后代能在这世道生存多久,担忧日后杂税、劳役会不会更多,而是躺在竹椅上晒着太阳,聊着天,含饴弄孙,慢悠悠回想这辈子做了哪些自豪的壮举又做了哪些愧疚之事,最后在一生临了时,能够安安心心地把未完成的心愿交付给膝下子孙。”

  老人慢慢转身,认真看着台阶下同样一脸认真看不出在说胡话的少年,他似乎不敢相信如今这样的世道,有一天会出现这样一幅世外桃源般的美丽画卷。

  老人久久沉默后,突然轻叹一声,认真道:“要是以后真有这么一天我恐怕看不到了,若你能看得到,希望你能来我坟前告诉我一声,好让我在下面也高兴高兴。”

  少年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