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所顶楼某个布置成了病房的房间里，年迈的老者勉强维持着瞳孔不涣散，周围围着一圈研究员和助手，抽抽噎噎的声音此起彼伏。

　　“吵死了……都出去，让我安安静静地走。”缪昂博士一生虽未戎马，却也是灵魂铸就的铁骨铮铮。到了临终前，依然用尽全力把一句话说得完完整整，体体面面。

　　一群人吸着鼻涕抹着眼泪也不敢不听这位伟大的老者的话，个个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就留下秦泽一人，默默地站在原地，注视着病榻上的老人。

　　“你怎么不走？”缪昂博士没什么多余的力气扭头看他，只是倦倦地看着天花板。然而秦泽打小就跟在他身边，便是不看，他也知道这唯一剩下的人是谁。

　　秦泽没哭，还是那张面无表情的扑克脸——他只是不习惯喜怒形于色，只留了一汪深沉的哀伤在双目中。

　　“博士，刚刚有一枚蛋孵化了。”

　　“哦？”缪昂博士一张行将就木的脸亮起了几分神采来，“怎么样？”

　　“是一头麒麟，很健壮，跟我们预设的结果一样。”

　　缪昂博士听到“麒麟”的瞬间本来亮起了几分的神色便又恢复如常，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说给秦泽听还是自言自语道，“也好。”

　　接着二人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地任由这位老人生命中最后的时光流逝。许久，一直面带死气的博士精神似乎又恢复了不少，转头注视着自己看着长大的这个孩子，向来严肃的老者头一次，露出了一个普通老人对待小辈一般的、有些慈祥的笑容来。

　　“仔细瞧瞧，你这孩子长得也是挺周正，怎么总板着一张脸？不然啊，这个年纪，也该有不少小姑娘中意你了。”

　　秦泽知道老人这是回光返照，扯起嘴角笑了笑——他那张万年扑克脸，做出这个久违的表情竟还有几分僵硬。

　　这一师一徒两个，对于“温柔”一道，都笨拙得很。

　　“我活了一百六十多年，可是很多事情却也没有想透。等到快死了，才发现自己一直追求的东西错得离谱。”

　　秦泽蹙眉，显然不解其意。

　　博士有些吃力地伸出自己满是皱褶的手，抓住秦泽的右手，亲切地拍了拍。

　　“麒麟就麒麟吧，麒麟也挺好。人啊，还是知足常乐的好。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你别跟我一样。”

　　窗外柔和的日光照进病房，缪昂博士说完了最后一个字，闭上了眼。

　　那只握着秦泽的手也垂了下去。

　　自始至终，从从容容。

　　……

　　帝国法典第十二条：盗取帝国重要科研成果，或知情不报有意隐瞒不予归还者，处七十二年以上一百三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第四十七条：私自窝藏、隐匿未经注册未经驯化兽人者，处六十四年以上一百二十年以下有期徒刑，造成严重后果者，处一百二十年以上至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白川合上那本重逾板砖的硬壳法典，把某颗依然不安分的蛋搂在怀里，结结实实地，发起了愁来。

　　他现在这是数罪并犯，罪加一等。

　　“要不我还是把你偷偷塞回研究所去？”白川把下巴搁在蛋上，随口说。那蛋像是能听得懂一般，居然恨恨地顶了他的下巴一下。

　　白川乐了：“哎？你听得到吗？你不想回去啊？”

　　蛋又顶了他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所以到底是想回去还是不想回去？”白川对这还没出生就能跟人沟通的小东西立刻来了劲，他感觉自己现在这行为简直就跟身怀六甲对着肚子里的宝宝说话，然后满怀幸福期待地等着宝宝踢自己一下的准妈妈似的。

　　小东西对他说的话的回应就是顶顶他的下巴，白川于是伸手戳了戳那不安分的小蛋：“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一个反应，这是‘是’呢还是‘不是’呢？嗯？”

　　蛋不动了，仿佛是在思考他的问题。

　　“回研究所的话你一出生他们就会给你打针哦，很痛的。”白川颇为无聊地恐吓道，那蛋果然有反应，这次重重地顶了他一下。

　　“你怎么就会这招？”白川戳它，“滚几圈让我看看？来，一二三滚——”

　　蛋晃了一下，不动了，那样子颇有一股傲气，也不知是不是无声的拒绝。

　　白川笑得嘴都合不拢，重新把蛋蛋搂进怀里，叹道：“估计生出来是个闷骚孩子，不好养。也罢，反正我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天大地大赤条条一个，被抓了也不怕拖累谁。还是别麻烦别人了，我先伺候着你吧。”

　　那蛋这才安静下来，似乎颇为满意。

　　在研究所的时候这蛋蛋还是比较老实的，除了在废料仓库里的时候晃了几晃，后来一直安分地呆在白川的空间袋里，没整出任何幺蛾子。可是到得白川那狭窄的学生宿舍呆了几天，这小东西立刻跟换了个人——不对，换了一个蛋似的，在整个屋子里滚过来滚过去地“巡视”，浑然有生命一般。白川也是奇了怪了，这还没出生就这么有能耐，要生出来了岂不是得通天？

　　别人家的小麒麟规规矩矩地在培养箱里发育、成熟、孵化破壳，除了刚破壳那会儿，完全没有别的动静。它倒好，一直缩在壳里怎么也不出生，倒是已经先一步开始体味起这世界来。

　　白川在桌边看书，蛋蛋就静静躺在他腿上，偶尔还翻个身。

　　白川在厨房做饭，蛋蛋就在厨房里滚两圈，默默陪着。

　　白川晚上睡觉，蛋蛋就滚到他的脚边，静候他将自己搂进怀里，一同枕着星光入眠。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好几天，那蛋却始终没有破壳的动静。

　　白川毕业典礼的日子，却是到了。

　　换上黑色礼服长袍，又扣上帽子系上领结。白川扶了扶帽檐，转过身十分自然地笑问：“好看吗？”

　　沙发上的蛋蛋晃了两下。

　　时间还早，白川也不急着出门。他也在沙发上坐下，那蛋轻车熟路地滚到他的膝盖上。此时正是大清早，旭日初升，阳光洒在蛋身上，那金色的花纹放佛会流动似的，流光溢彩地闪动着。

　　“上次那是个麒麟，也不知道你是什么物种。”白川顺着蛋身上的鎏金纹路细细地抚摸着，“也是上古神兽吗？白泽？朱雀？……可别是饕餮，我养不起。”

　　结果那蛋蛋身子一扭，不搭理白川了，似乎对以上物种十分不屑。

　　“那你倒是快破壳啊，外面的世界可比里面有意思多啦。”白川笑着戳它。

　　蛋蛋悠悠哉哉晃了两下，爱理不理。

　　“不理我算了。”白川站起身，理了理身上长至脚踝的厚重礼服，“没工夫陪你玩了，我得去参加毕业典礼了……别跟过来，乖乖在宿舍里呆着。空间袋里太闷，对胎儿发育有不良影响。”

　　说完就无情地当着蛋蛋的面，“啪”地合上了门。

　　蛋蛋在门前一动不动地呆愣了三秒，气愤地滚回了屋里柔软的长毛地毯上，挺尸去了。

　　基础学校的毕业典礼，也是帝国每一个青少年的成人仪式。

　　参加了毕业典礼，就意味着从此以后你将全权掌握自己的人生。你可以选择继续攻读高等学府，也可以就此踏入社会。即日起，你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你此后选择的道路是充盈了鲜花与掌声也好，布满了荆棘和痛楚也罢，都由你一人承担。

　　白川才不过15岁，小小的个头在男生堆里挖都挖不着。可是不论年龄，从基础学校毕业，就意味着成人。

　　这种仪式总是冗长繁复的。台上以米兰为首的优秀毕业生正挨个领证书致辞，台下的白川早已经在别的星系神游了好几个来回了。

　　帝国人均学校占有率很高，所以每所基础学校学生数也多不到哪去。校长开始在台上逐一公布顺利升入高等院校继续就读的学生名单，等白川终于三魂七魄重新归体以后，赫然发现周围就剩下自己和别的班零零星星的几个学生，以及兽人班的学生了。

　　校长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简单地一句话概括：“接下来就是即将要踏入社会开始职业生涯的毕业生，我们同样祝福他们前程似锦。”

　　台上响起其他学生稀稀拉拉的掌声，夹杂着充满恶意的笑声。夏洛那一声清脆的“废物果然就是废物。”虽然音量不高，但依然显得尤为突兀。配合她似的，以米兰为圆心一周的嘲笑声更放肆了。

　　米兰只垂着睫毛看了白川一眼，那表情跟看蟑螂也没什么区别。

　　其他几个没能顺利升学的毕业生都倍感羞耻地垂下了头——这个年代，基础学校毕业就直接出社会，无疑是在人生的初级阶段就已经被丛林法则淘汰的输家了。帝国向来奉行狼性规则，并不会温柔地特意给输家留一些颜面。

　　白川在意的倒不是周围嘲讽的目光，作为一无所有的孤儿，他有比面子更要紧的东西要考虑。

　　——是了，他马上就从基础学校正式被扫地出门了。这就意味着免费宿舍、免费食堂、贫困生补助等等等等所有的福利都要拍拍翅膀飞走了。

　　他不得不开始着手准备自己养活自己——还有一个大概即将出生的、不知道胃口几何的小东西。

　　听到旁边有人安慰一个正在抽抽搭搭的、跟白川一样没考上高等院校前途惨淡的学生：“别哭，多大事儿啊。今年考不上以后想上再参加成人统考呗！又不是没机会了。况且你爸那么有钱，再养你几年完全不是事儿嘛！好了好了眼泪擦擦。”

　　陆波赶到白川身边的时候，就这么看见那小少年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以为白川消沉着呢，他轻轻拍了拍对方单薄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没事，不就是出社会吗，你也不是头一个，以后哥罩着你，绝对不让人欺负你。”

　　白川幽幽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脸深沉地答非所问道：“没错，虽然我没有有钱的爹……但我马上也要做人爹了。我得罩着他，可不能让人欺负了他。”

　　然后就又幽幽地飘走了，留下一脸目瞪口呆的陆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