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回

　　当景漫吟长相思

　　对月倏逐斗笠人

　　（太白编年：玄宗开元17年/29岁）

　　丹丘听说李白到了，赶忙跳起床，急整衣冠，走出房门，听见李白正以自己的山居为题吟诗，中有“东山”二字，故而点破李白，意思是说太白虽有出世之念，尚有更强的用世之心。何以见得？那东山实指东晋名士谢安，此人隐于会稽东山，以致时常有人说：“谢安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这位风流宰相，显然不是只会清谈，他从政做得实在漂亮。二十余年中，用以静制动、以和制乱的手段，处理了朝野许多复杂的人事关系：遏制了大司马桓温篡夺晋室的图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淝水之战成为历史中的经典……这才保持了东晋王朝的相对稳定。李白自认文韬武略，胸怀王霸之道，有王佐之才，如此这位谢安便成了李白终生的楷模，用今天的话叫超级粉丝。

　　李白听了丹丘的话，笑笑：“事君未成，荣亲未毕，岂是李白弄绿绮、卧碧云、嗽琼液、饵金砂的时候？”

　　丹丘本来想劝太白同隐此地，听了这话，也只好点头。李白在元丹丘的配合下，当日便首开餐霞之功，果然感到浑身舒泰，精力倍增。他一生抱定的是显而后隐之念，在山上住了几日，便忍不住动了下山的念头，决定回家暂屈，为一年后伸做好准备。丹丘苦留不住，只好送了一程又一程，临别没忘嘱咐，什么时候到长安，别忘了去见玉真公主，至于会有什么意外所得，丹丘也不知道，想来是与同练上乘餐霞之功有关吧。

　　李白健步如飞，回到安陆寿山，早晚修读，整理诗文，经春到冬，日日与许氏厮守，出入牵手，琴瑟谐好，同相唱和，这般享受家庭的温暖，还从来没有过，太白越发觉得，许氏才情几乎不在自己之下。深秋的一天晚上，从长安来的一个女亲眷到李白家做客，与许氏躲进室内喁喁相谈，引起李白无限遐想。他把帘幕卷起，窗子打开，望着那无边月色，想到了漫游终级之地长安，不管他走多远，拜谒多少公卿王侯，最终还是要到京城的皇上身边去，得其赏识，施展辅弼之能……如此，应把圣上比成什么呢？他望望夜空，但见星月交辉，偶有轻如亮纱的薄云驰过，不知怎么，他想到了九天之仙人，霓裳广带的仙女应该似花般美丽，就隔在薄如蝉翼的云端之后吧？自己二十岁起，便四方拜谒，至今干禄未成，不知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闭门羹，还遭谗遇诬，碰到过彰明县令、广汉太守那种小人的陷害。看来，要想到皇上身边去，绝非轻而易举，甚至还会难上加难。哎，如果硬要相比，圣上便如那隐在云后的如花美人吧？对我李白来说，真是有点可望而不可即！想到此，他低头叹息，这才听见窗外草下井边，络纬等秋虫唱得正欢，哦，微霜已落，连那蕲竹席也觉生寒。太白历来是有感成吟，此时更是，听他已张口咏来：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太白吟完，甩甩头，苦笑一下，心下暗忖，诗意埋得如此之深，恐怕后人难于确解呢！回嵩山找元丹丘隐居去吗？知难而退，不是我李白的性格，有探索，便有阻碍和苦闷，所以才少有成功者，只要积极进取，终有所得，我李白决不退缩，岂能甘愿埋没自己的才能。天生我材必有用，拜谒扬名，如大鹏一样青云直上，这条路我会坚定不移地继续走下去！想到此，他从墙上摘下龙泉宝剑，出外到院井里东点西指舞了起来，越舞越快，如白练罩身，飒飒生风。

　　忽然，室内琴瑟和鸣，如泣如诉，想是那位女客人说到了什么伤心事，许氏陪她在操琴鼓瑟，帮其引流忧烦。那鼓瑟者显是女客人，也演奏得极好，想必同是蒿门大户出身。

　　女客人终于告辞走了，李白抖抖衣衫，拍落灰尘，进屋将龙泉剑重新挂回壁上。不待李白开口，许氏见丈夫额头似有微汗，递过一条面巾道：

　　“哎，这位女亲眷，说来也真是可怜，丈夫戍边已经好几年了，始终没有回来，她天天以泪洗面，日日将相思寄寓在琴瑟里，又没地方诉说，就到咱家来了，我也没有办法，只能空自陪她落泪，然后一起操琴鼓瑟……”

　　原来如此！李白遍游天下，长年在外奔走，思夫怨妇见得多了，一时浮想联翩，心音颤了一下，诗句又已出口：

　　日色欲尽花含烟，

　　月明欲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

　　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

　　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

　　昔时横波目，

　　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

　　归来看取明镜前。

　　许氏听了，暗暗点头，心有所感，张口成诗，心下很佩服丈夫。想一想，忽然说：“听了夫君刚才所吟，尾句是化用武后的诗句吧？”见丈夫茫然看定自己，忙解释道，“武后写有《如意娘》一诗，‘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夫君恰才所吟，那尾句与其太像了。”

　　李白听后，爽然若失，想不到自谓横书籍枕，竟也有不如夫人的地方，如此不免更看重许氏。

　　选嫁了李白这样一位丈夫，许氏颇觉遂意，只是李白太过饮酒，未免让她担心。一日夫妻同席，李白又要开怀畅饮，许氏将手按在他的腕上道：“夫君，你这样豪饮，天长日久，会喝坏身子的。”

　　李白笑道：“人都说，太白斗酒诗百篇，我这是以酒为媒，在肚子里酿诗啊！若是戒酒，便是戒诗啦。”

　　许氏是个温柔的女人，听了此话只好说：“那就少喝点。”

　　李白笑笑，喝到两眼微饧，看看妻子道：“我给夫人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东汉太常卿周泽的故事。”

　　“是他喝酒斋戒的故事吧？不用你说，我给你讲：有一次，周泽因斋戒生病；妻子前去看望，他却将妻子绑送诏狱，说是干扰了斋戒。人们因此嘲笑他说：‘生世不谐太常妻，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一日不斋醉如泥。’”

　　太白张口就来：“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

　　“哦，你这不是诗嘛？”

　　“可不是！说真的，夫人，虽说这是开玩笑，但我日日醉酒，动辄外出漫游，从心里感觉对不住你呢！”

　　“看看，又来了，我非常理解，也说过，对你来说，只有漫游拜谒才能扬名，名望达于圣听，便是你出头之日，只可惜，我帮不上你什么忙，只好为你尽心守着这个家。”

　　正说着，忽听屋顶有夜行者的脚步声，接着轻轻落在院子里，李白嘘声，将灯烛吹灭，取剑在手，跳出屋子，梁二叔一家也冲了出来，见是一个戴斗笠的人站在院子当中，倒也大方，清清楚楚地说：

　　“李白，在下自觉这近一年时间剑术精进，便来试试你的剑锋，希望倒下的是你！”

　　李白止住挺着器械冲上前来的梁柱、梁平，对斗笠人道：“呵，口气不小，看来，今天你是志在必得。可你到底是哪路仇家，如何与我结的冤，非要我们倒下一位后，你才肯说吗？”

　　“倒下便倒下了，还有何说！今天我只是来赌命，看剑！”

　　斗笠人说完，亮出长剑，分心便刺，李白将来剑抵住道：“你虽属无端搅扰，却有几分君子之风，好吧，我就陪你练练。”

　　“呵，我可不是陪你练剑，听好了，我又苦练近一年时间，自觉剑术精进，不怕你又得了什么餐霞之功，是特来取你性命的！”

　　斗笠人说完，腕力一抖，揽腰横扫，李白早防他这着，身形先已荡开一边，两人一场好杀，但见：

　　斗笠遮面剑出鞘，浮劲在身如羽飘。昔日练得铁锡碑，顶功一提数丈高。起如飞燕掠空过，蜻蜓点水波不摇。升墙上屋履平地，刺胸削颈诚难逃。剑剑不离太白首，疏神管叫血染袍。安知龙泉无敌手，餐霞一开星月抖。劲腕扭得剑花飞，周身罩得风难透。古树盘根势难摇，大江翻浪千寻高。任尔荡前再荡后，小心吃我夺命招。

　　那斗笠人只想以轻功取胜，哪知太白轻功本已不弱，加之餐霞功一开，更是如虎添翼。倏分倏合，斗了一会，李白买个破绽，上盘露出空挡，斗笠人看得真切，一个苍鹰搏击，舍命刺下。哪知李白先又荡开，刷地一剑，直指对方后心，剑尖转而横向一带，“哧——”，将对方后襟割开尺许。斗笠人暗叫一声不好，身子已经飘出圈外，知道对方是手下容情，不然此刻倒在血泊中的，定然是他斗笠人自己！他略一沉吟，说声惭愧，转身拍墙而上，向远处逃去。

　　许氏尽管捏着两把汗水，毕竟大家闺秀，出身相府，惊而不乱，见李白斗走斗笠人，这才舒一口长气，扑在丈夫怀里道：

　　“真怕你有个什么闪失，叫我可怎么活！”

　　“呵，夫人，我李白敢于仗剑出蜀，历尽名山大川，定然有自保的本钱。”

　　“真不想看到你再这样等下去，我想，你还是赶紧拜谒扬名吧，诚如你说，早一天居君侧，成辅弼，早一天安全，我也不用为你再担心纠结了。”

　　“是啊，才有所用，事君荣亲，封妻荫子，是人生最大快事。只是我还没有想好，此后的拜谒从哪开始。”

　　许氏想一想道：“依我浅见，夫君还是就近开始吧，当今圣上思贤若渴，野不遗贤，有诏州县地方，遍举贤能，你为什么不就近先到安州裴长史处试试呢？还有那李长史，你也是认识的，咱们结婚的时候，他们不都来过嘛？”

　　李白道：“罢罢，横竖是不屈己，不干人，平交王侯，拜谒谁都是一样，我李白为人自有风骨。只是凡事应该有个好气象，明年初春开始吧，一元起始，万象更新，初月乃最大吉数。此前这段时间，正好供我做好准备。”

　　有诗曰：

　　人有屈伸剑有韬，

　　高才自古少同调。

　　若是雅人肯趋俗，

　　满床诗书作火烧。

　　不知李白拜谒裴长史、李长史是否顺利，会发生哪些事情，请看下回。

　　【著后手记】

　　据说，李白与第一任夫人许氏感情很好，否则，作为李白，很难在家陪妻子这么长时间。李白家庭生活经历很少，故笔者写此回分外用心，力争将相关几首诗有机地揉在一起。《柳亭诗话》记载李白曾作《长相思》乐府，最后的句子是“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许氏看后说，武后的诗中已有“不信此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的句子，李白爽然自失。本回有关情节本于此。所录李白诗原题分别为《长相思二首》、《赠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