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回

　　醉酒题诗粉壁上

　　待客操琴玄亭中

　　（太白编年：玄宗开元20年/32岁）

　　李白心中念着许氏，一路深一脚浅一脚，经风一吹，酒往上涌，定一定神，歪歪倒倒，继续往前走。眼前月华如水，路旁每一根黄草枯枝，都闪着冰晶，他感到心里很热，脸有些发烫，口中呼出的乳白色气体，刚吹出便翻卷上去，接着化在凉凉的空气中。他伸出手，抓一把那气体，张开五指，手心里什么也没有，就像他一直拜谒渴求的东西，看得见而摸不着。而那实实在在的夫妻之爱就在旅程的尽头，那里是他的家，妻子此刻或许正身倚房门盼他回去。离家在外，只要居有定所，他便与妻子书信往来。临从洛阳出来，给妻子写过一封信，告知她大致的归期。眼下来到南阳，旅程一定在她的计算当中，他打算再写一封，告知行止，主要还是忍不住抒写夫妻间的恋念之情。

　　“喜欢你芙蓉一样姣好的容貌，秀色可餐啊，你给我的爱，天上难寻地下难找。”至情至爱不必斟酌词句，张口就来，“妻子啊，我爱你冰清玉洁明远芳纯的心，你稍稍用情，就能让我坠入深深的爱河，婚后，我们早上共进精美的食物，夜里同盖一床绣着鸳鸯的锦被。我们恩爱缱绻，却忽然分别，这真让人心思错乱愁肠百结。那纷乱的愁情啊，常化作冰凉的涕泪流下来，我常常独对寒灯难以入梦，醒来更加想你，以致渐生白发。汉之广矣，不可泳思，这古人咏叹的汉水想你一定能够跨越，就如那可爱的仙子一样，凌波而来，美丽的你啊，今夜梦中还要和我相见，不会像巫山神女一样只满足一次欢会。”

　　李白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化成诗句吟出口来：

　　爱君芙蓉婵娟之艳色，

　　色可餐兮难再得。

　　怜君冰玉清迥之明心，

　　情不极兮意已深。

　　朝共琅玕之绮食，

　　夜同鸳鸯之锦衾。

　　恩情婉娈忽为别，

　　使人莫错乱愁心。

　　乱愁心，涕如雪，

　　寒灯厌梦魂欲绝。

　　觉来相思生白发，

　　盈盈汉水若可越，

　　可惜凌波步罗袜。

　　美人美人兮归去来，

　　莫作朝云暮雨兮飞阳台。

　　太白一路吟咏，回到客店，酒还未醒，扑在床上沉沉睡去。崔宗之的侍从终于找到这里，同店家一起来到客房，见李白醉卧在床，叫了几遍，只管含混应承。店家道：

　　“你把请贴放在他的桌案上吧，明早醒来这位客官自会看到。”

　　侍从想一想说：“也只好如此，但请你明早见他醒来，再提醒一遍。他的店钱我们提前结了，这是多给你的几两银子。”

　　店家欢喜答应，一宿无话。

　　第二天早晨，李白早早醒来，想起昨晚醉酒情形，猛然记起所吟诗句，欲寻墨展笺书写下来，想一想又摇摇头：“算了，不日就已回到家中，千言万语，还是留待见面再说吧。至于那崔宗之，下次路过这里时再见也不迟，现在我还是早早登程回家团聚才是。”

　　天还没有大亮，加上遮挡着窗帘，各个墙角还堆着暗影。李白只是急着上路，提上包裹带上宝剑，便开门走出来，去柜台结账。

　　店主道：“客官，店钱已有人替你结了，你没看到放在桌案上的请柬？”

　　“请柬？”李白狐疑。

　　“快回房间看看吧，想那上面肯定说的明白。”

　　李白赶忙返回房间，桌子上果然放着一个大红请柬，打开读了一遍，只得将包裹放下。准备一番，赶往信中指定的玄亭。

　　崔宗之立在玄亭，早已命人将酒菜摆好，屏却左右，专心等待，时序已是八九月间，凉风飒飒，白露为霜，可盼望李白到来的心情更为热切。他从玉真公主处得知，李白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作大赋，二十几岁名满蜀中，诗剑双绝，又学得王霸经世之术，长相雄伟俊逸，与之谈古论今，不亦悦乎？这时，远远看见一位三十多岁男子飘然而来，赶忙迎上去。李白施礼道：

　　“在下蜀中李白，面前一定是誉满天下的齐国公了。”

　　“太白快快免礼。”

　　“李白深感国公错爱，特应邀前来拜望。”

　　崔宗之笑吟吟上前，拉了李白衣袖道：“久闻太白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飘然若仙，相见恨晚。”

　　正说着，阶下又走上一人，一身青色衣裤，手捧一只叫爵的古董酒器，向崔宗之敬献道：“国公在上，蜀中彰明刘胜奉家父之命今日特来献宝祝兴，这是三国时的物件，做工精美，正好为您盛酒。”

　　崔宗之扭头稍稍一瞥，两眼望天道：“哦，你是彰明县令刘德之子？我与你父亲倒是有过一面之缘。”

　　刘胜敢忙点头：“正是，家父常常提起，所以特来攀附。”

　　“可他趋炎附势，实难入我青眼。”

　　刘胜抬头一看，见崔宗之白眼望天，赶忙又从袖子中掏出一件古董道：“这里还有一件，乃西汉青铜器双面兽酒器，也是特来孝敬您的，务请国公笑纳。”看看李白道，“哦，这不是同乡李白嘛，去京城一趟，四处敲门，无人理睬，回家的路费没有了吧，我这里剩些散碎银子，你全拿去吧。”

　　他向袖袋内去摸，崔宗之一手拉着李白，一手将袍袖朝刘胜一甩道：“送客！”

　　刘胜道：“国公在上，有道是，当官不打送礼的，这古董送来了，也不能叫我再拿回去呀！”

　　崔宗之头也不回道：“小小的彰明县令，痴心不小，四处结交，重贿攀附，意欲何为？莫不是让我再向圣上奏一本？”

　　刘胜这才惊心，他本意是来挤兑奚落李白，顺便结交豪贵，听了这话，不得不悻悻退走。

　　崔宗之与李白走到亭中落座，言谈清雅，语接妙理，不时会心大笑。太白谈到当初在岷山从东严子修习，鸟皆就掌上取食情形，引得崔宗之恨不一见。太白道：

　　“今日贱荆尚有玄鸟传书，午时可见。”

　　崔宗之道：“太白真神人也。”

　　两人一边饮酒，一边又谈到楚汉王霸之道，崔宗之一边听着，一边不住点头，高兴地说：

　　“太白，与我同游如何？嵩山南坡有一处豪华宅院，是我家别业，晚上可见明月从高山升起，旁边的溪流凛冽清澈，泛着波光，终年流淌不息。早晚云岚飘进厅堂，山风吹来，岚气退去，到处飘着松树和桂花的香气，你若同我去看一看，当景作赋，那真称得上是千古胜事。”

　　李白道：“多谢国公厚谊，李白平生好向名山游，适才听说，恨不一见，奈何离家太久，已与贱内定好归期，只好留待来日了。”

　　崔宗之遗憾地点点头，拿起倚在旁边的素琴，调了调弦，且弹且歌道：

　　凉风八九月，白露满空亭。

　　耿耿意不畅，捎捎风叶声。

　　思见雄俊士，共话今古情。

　　李侯忽来仪，把袂苦不早。

　　清论既抵掌，玄谈又绝倒。

　　分明楚汉事，历历王霸道。

　　担囊无俗物，访古千里馀。

　　袖有匕首剑，怀中茂陵书。

　　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

　　酌酒弦素琴，霜气正凝洁。

　　平生心事中，今日为君说。

　　我家有别业，寄在嵩之阳。

　　明月出高岑，清溪澄素光。

　　云散窗户静，风吹松桂香。

　　子若同斯游，千载不相忘。

　　李白听了，十分感动，接过琴，正要作歌回赠，空中一只青鸟飞来，绕亭飞旋，李白呼哨一声，落于手掌之上，又呼哨一声，各色鸟儿从周围翔集而来，鸣啭不已，崔宗之正自惊异，李白已将缚在青鸟身上的信札取下，展开，见那上面写道：

　　“夫君，推算你已在近家路上，青鸟传书，情长语短，昨夜家中进贼，把你的书房翻得书籍散乱，虽书册并未见少，但不知此贼取走了什么。此贼空手而来，岂肯空手而去，望夫君速归查看为盼。”

　　李白看完，将信笺递到崔宗之手上。有诗曰：

　　诗仙醉斗酒，

　　玉树临风醺。

　　物常以类聚，

　　人常以群分。

　　青眼看朋友，

　　白眼视俗人。

　　与君今相见，

　　相期寄白云。

　　不知李白与崔宗之如何分手，家中丢失何物，请看下回。

　　【著后手记】

　　本回所录诗两首，一是太白所作，原题为《寄远》其第十一首；一是崔宗之所作，原题为《赠李十二白》。据笕久美子《李白年谱》载，李白“七三二年（开元二十年）秋，自洛阳返安陆。途经南阳（今河南省南阳市），结识崔宗之。”本回据此演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