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回

　　念许氏太白赋情诗

　　听新曲宗之访俊士

　　（太白编年：玄宗开元20年/32岁）

　　厨房的火很快扑灭，三个人坐下来接着喝酒，各自谈一些身世经历，平生志向，说起治国之道、用兵伐谋之策，李白与梁昌各有妙论，听得另两位不住颔首。崔成甫不禁道：

　　“太白真奇才也！不但明月肚肠，满腹的锦绣文章，在经世治国、兵策战论方面，也多有奇谈高论，我等实不及也。但不知今后有何打算？”

　　李白倒满酒，喝下一大觥道：“哎，我来京城一趟，连丞相府都进了，拜谒终是无望，不如及早归去。”

　　梁昌不舍道：“你我刚刚结识，相见恨晚，早晚正好请教切磋如何带兵见阵、攻引埋伏、阵前厮杀，奈何要走？如果没什么急事，秋天再启程吧，那时我随信安王出征，多希望有你这样的朋友在场为我壮行啊！再说，人留下来，朋友也好为你广为引荐。”

　　“太白，梁公说的是，大家会尽力帮你的。”元演道，“我官任在身，冬天才能得闲，那时我们携手同游，去太原观看胡风北雪，到我父亲兵营领略健儿快马怎样跸跋黄尘，保证激起好男儿万丈豪情！”

　　太白是豪爽之人，当即点头道：“好吧，起码我要等到送梁公壮行以后。”

　　窗外，天色不知不觉暗下来，一缕笛声悠然响起，恍兮惚兮，竟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仿佛整个洛阳城都被这笛声覆盖了。四个人听得出神，细细分辨，竟是横吹曲《折杨柳》，不禁纷纷逗起客思，有人轻声哼唱起“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李白想到了妻儿，想到了安陆，也想到了蜀中青莲乡的陇西院和留在那里的亲人。他将身体慢慢转向窗口，口中吟道：

　　谁家玉笛暗飞声，

　　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

　　何人不起故园情。

　　“好个‘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宦游异地，听了叫人不免思家。”元演喝下一口酒说。

　　“无情未必真豪杰，多义方令人所钦。是啊，娇妻弱子，怎能不令太白牵挂惦记，适才梁某挽留太自私了。”梁昌歉意地说。

　　“男儿情义并举，后者尤重，梁公千万别如此说，你我意气相投，太白求之不得。”太白说完一一敬酒，直喝到午夜方散。

　　李白回到宿处，仍愁情不减，明月当窗，特别想念许氏。他把窗子支开，清凉的夜风带着花草的清香迎面扑来，真疑心那便是妻子，他伸出手来欲向前接住，可夜风寂寂，满眼只有月儿的光华，不禁怅然：“哦，爱妻啊，我欲与你欢会，却远离楚水……”他收回双臂，徒然叹息，“又一个春天来临，青草生满黄河两岸，可为了一举至卿相，骋辅弼之能，不能不牺牲儿女情长，在这里盘桓下去。可抽刀断水水更流，爱妻啊，我只好不分白天黑夜地想你，那情思犹如浩荡的流水，可春水澎湃着向东海流去，我没有办法回楚地见你，只好将最后一点泪水，远远地寄给如花似玉的你。”李白想到这里，欲把这些心思写下来，寄给许氏，可诗句已经流出口来：

　　阳台隔楚水

　　春草生黄河

　　相思无日夜

　　浩荡若流波

　　流波向海去

　　欲见终无因

　　遥将一点泪

　　远寄如花人

　　吟完，他感到眼中发热，手不知怎么碰到桌案上一堆信札，那都是妻子陆续寄来的，封封写满相思之苦，他时常想重新展读，竟至不忍。昨天去宿处的东园散步，看到那里的桃花李花挑满枝头，当即引起一番感叹，心道：“爱妻啊！当初与你相别也是这个季节，可分手后再也看不到你，让我无法不时刻都思念你，奈何我们远隔两地，美丽的容貌与春风一样，都那样容易消失不见。”他这样想着，忽然随风飘进窗内一枚花瓣，落襟袖之间，好似有人故意送进来的一般，是妻子许氏嘛？向窗外望去，周遭仍空寂无声，可他的口里已微吟出声：

　　忆昨东园桃李红碧枝，

　　与君此时初别离。

　　金瓶落井无消息，

　　令人行叹复坐思。

　　坐思行叹成楚越，

　　春风玉颜畏销歇。

　　碧窗纷纷下落花，

　　青楼寂寂空明月。

　　两不见，

　　但相思。

　　空留锦字表心素，

　　至今缄愁不忍窥。

　　李白一夜辗转反侧，但他知道，妻子虽忍着相思之苦也是心之所愿，当初还是她敦促自己来京城的，他想同她一起分享那份喜悦，可这样两手空空回去，如何走进家门面对妻子呢？他不得不暂时安下心来，仍四处交游拜谒，可交往的公卿大臣很少，一举至卿相的希望极其渺茫，这让他更是思家。一晃到了秋天，送走梁昌，他再也等不下去了，辞别了元演、崔成甫等人，心中念着许氏，飘然启程。

　　太白夜住晓行，不日来到南阳。玉真公主引荐的崔宗之就住在此地，但归家的愿望更强些，这也难怪，许氏才貌无双，柔情似水，与他一见钟情，又是高义不让须眉的贤内助，怎能不让他分外牵挂？李白见天色已晚，虽拿不定主意——是尽快赶回家里，还是见一见崔宗之——踌躇着，找一客店住下来，便出去找一酒家独饮解闷。

　　这是南阳城最热闹的一处街市，店里也自然热闹，李白无情无绪，只在一楼找一空桌坐下，便要来酒菜独饮。楼上全是雅间雅座，但有一个房间分外热闹，满桌宾客，上首坐着崔宗之，正听伶人唱曲。宗之乃吏部尚书崔日用之子，袭封齐国公，后与贺知章、李适之、汝阳王李琎、李白、苏晋、张旭、焦遂成“酒八仙人”，这八仙各有特点，老杜有歌云：

　　知章骑马似乘船，

　　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

　　道逢曲车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兴费万钱，

　　饮如长鲸吸百川，

　　衔杯乐圣称避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

　　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

　　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斗酒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

　　脱帽露顶王公前，

　　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

　　高谈雄辩惊四筵。

　　饮中八仙由来，自有后话，闲言少叙。只说这位白眼望天的美少年坐在上首，但见：

　　难画难描美少年，风流阮籍难近前。白眼翻倒恶俗者，青睛顾盼雅士欢。盈盈公府步趋稳，临风玉树多倚攀。此君本是风骚客，气傲源自少比肩。梨园虽多翻佳曲，知音稀少坐相叹。故长思见雄俊士，恨晚常作把袂言。

　　崔宗之一边与众宾客饮酒，一边听梨园伶人唱曲，忽对歌妓摆手道：

　　“有新曲李太白的《行路难》嘛？唱来我听。”

　　歌姬点头，调商刻羽之际，座中有客人道：“近来那位李太白名噪京城，听说已取道南阳回归安陆，崔公可与此人熟悉”

　　崔宗之摇头道：“只是听说，还无缘相见。他也是玉真公主座上嘉宾，此人才过相如，自比管仲，夙怀鲲鹏之志，玉真公主多有褒许，崔某恨不一见，眼下听听伶人唱曲，感受一下他的《行路难》，聊以自|慰而已。”

　　不说崔宗之在楼上如何击节听曲，沉浸诗中抑郁不平之境，只说李白，一心全在许氏身上，离家愈近，心内反生踌躇，就这样从京城失意而归，不是让爱妻也跟着失望吗？“哦，行路难，行路难……”他又诵起自己的《行路难》，一杯连一杯，不觉醉了，头渐渐伏到桌子上，欲陷朦胧，恍然听得楼上伶人唱曲，似有《行路难》的词句飘来，不禁向柜台喊道：

　　“店家！有笔墨嘛？”

　　店家见他龙睛虎目，神情傲岸，白巾白衣，腰挎一口龙泉，飘然若仙，不敢怠慢，连说“有有”，眨眼间伺候上来。

　　李白按过笔，将墨蘸饱，走到粉壁前，刷刷点点，一挥而就，众酒客刚才尚自喧嚷，此刻一齐安静下来，及至太白写完，才訇然喝彩。李白抛了笔，留够酒钱，独自走出门去，脚步明显有些踉跄。

　　酒客喧嚷过后，细细品读，更加惊奇：

　　“这诗充满失意愤懑、迷惘困惑和抑郁不平之气。”

　　“哦！看那落款处，竟是近来京城盛传的李白，听说此人从西蜀而来，漂游四海，在维扬只一年就散金三十万，皆救济了那些落魄士子。”

　　“嚯！”更多的人瞪大眼睛。

　　……

　　崔宗之和宾客随从人等尽兴下楼，一眼看到粉壁上的字，上前看过一遍，急问：

　　“店家！此壁上的字墨迹未干，人呢？”

　　店家赶忙上前，陪着小心说：“适才喝得醉意朦胧，题完字就走了。”

　　“怎样形容？是本地人口音吗？”

　　“白巾白衣，腰挎龙泉，雄伟傲岸，操的是蜀中口音。”

　　“往哪里去了？”

　　“不知道，看他是路过本地，今晚应该夜宿附近吧。”

　　“那就好。”崔宗之吩咐身边侍从，“快去附近客店遍访，务必将这位名叫李白的蜀中人找到，说我明日在玄亭宴请他喝酒，不见不散。”

　　那侍从领命去了。有诗曰：

　　夫妻本是同心圆，

　　自古规矩捻成弦。

　　登楼望断天边雁，

　　白云悠悠不解禅。

　　不知那侍从找到李白没有，崔宗之如何宴请，请看下回。

　　【著后手记】

　　本回所录太白诗原题分别为《送梁昌从信安王北征》、《寄远》中两首。日本学者笕久美子《太白年谱》载：李白“七三二年（开元二十年）秋，自洛阳返安陆。途经南阳（今河南省南阳市），结识崔宗之。”本回据此演述。李白念妻思家，多是拜谒失意所致，娇妻可疗心伤，一旦踏上路途，便归心似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