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魔长生图 第五十五章:初会龙蛇(二)
作者:酒肉沙门的小说      更新:2020-11-19

  黄橙躺在浅滩上打了个盹儿,一睁眼,已到申时。

  他一丝不挂,脖子以下全淹在水中,任凭江河的韵律抚慰身心。

  江畔河柳下,黄骠马埋头啃草,不时打起一声响鼻。

  先前一登岸,黄橙便直扑码头,付过船钱,将黄骠马牵回。码头上,大伙儿都看傻了,不知道这位怎么过来的,纷纷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说他不是妖怪成精,便是天神下凡。

  想到这儿,黄橙乐了,敢情大伙儿跟那哥儿五个一个德行,都没把他当人!

  鹅卵石遍布河滩,轻波细浪于此抵达尽头。黄橙头枕江岸,小铜镜在他胸膛上随波摇曳。

  自与师门分别,一有空,黄橙便没少研究这小东西。可研究来研究去,照旧瞧不出个所以然。

  盯住镜中的自己,黄橙甚感被动,猜不准它下回又有啥惊世骇俗之举。为此,总有些忐忑。

  在黄橙体内养了好几年,小铜镜一扫斑驳,变得明净清晰,往人脸上一照,纤毫毕现!

  每日清晨,黄橙总要对着它龇牙咧嘴,梳妆打扮一番。这倒也是个用处。

  虽没什么新发现,但凭自己在几年间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也足以说明这东西奥妙无穷。可见,它的确是个宝贝!

  为佩戴方便,黄橙专门找人作了条链子,从镜框顶端的小眼穿过,戴在脖子上。链子是用五金打制,品相至臻,花费工匠不少钱财和心血。

  “太细?”交货时,工匠对黄橙的评断报以一声嗤笑,“你要能把它扯断,这东西算我白送!”

  所以,黄橙白落一条项链。

  摸住小铜镜,眼望蓝天白云,黄橙回想几年间的遭遇,既庆幸,又无奈。“老天爷,您可真逗!”说完,他自个儿乐了。

  从庆县一路过来,黄橙走走停停,八九百里,愣走出二十几日,俨然一副游山玩水的派头,完全没有一点赶路的意思。

  说是去老地方找老朋友,其时就是撞大运;碰上了,固然好;碰不上,也在情理之中。

  本来嘛,照当年的情形,两人怎么可能在一个地方待上好几年呢。别说还有官府追捕,即便没这茬,按两人的秉性,十有八九也早溜到别处谋生去了。人海茫茫,哪找去!若真是缘分未尽,就该跟王小忆似的,保不齐哪天便自个儿冒出来!

  这会儿过了江,再有一日脚程,便到方下县了。

  论起行踪难觅的两位老朋友,黄橙心里更惦记的,则是方下县的小烤串。

  在那段颠沛流离的岁月中,黄橙和三娃子常站在街角摊边,耳朵里响彻着油脂滴在炭火上的嗞嗞声,俩人张开鼻孔,一个劲儿猛吸油烟子。一边吸,一边开玩笑:

  黄橙:再来几串鸡屁股吧!

  三娃:别光吃肉,也添几个菜!

  摊上,老板正给人家烤鸡屁股和素菜。

  俩人不知蹭了多少顿,最后把老板蹭毛了,说他俩整天跟菩萨似的,一个子儿不花,倒把一摊子东西全享用尽了。后来,王小忆实在看不下去,给他俩一人买了几串,才算解了馋,圆了梦。

  刹那间,当年的油烟仿佛在眼前升腾,伴着岁月在心底嗞嗞作响。旧日情景历历在目,只是朋友们早已各奔东西。念及此处,他唯有一叹。

  申酉交际,黄橙手牵黄骠马,顺着盘山道拾阶而上。

  此处名为观山,坐落江畔,乃是一处绝佳的望江所在。放眼看去,左湘江在群山间曲折蜿蜒,恣意穿梭,恍如一条咆哮的青龙,波澜壮阔,神秘威严。

  山梯上,游人络绎不绝,商贩随处可见。一时间,骚人墨客的兴叹混杂着商贩叫买叫卖的吆喝,此起彼落,水乳交融,可谓雅俗共生,天然成趣。

  黄橙甩开腮帮子,一路吃喝上去,几乎把各个生意口都照顾到了。什么凉粉、豆花、烤地瓜、酸梅汤、绿豆汤等等,一股脑儿,全进了肚子,他却连个嗝儿也没打。

  来到岔路口,黄橙抬眼一瞧,左边一条道宽阔平整,属于大路,上上下下不少人,十分热闹。右边一条道弯弯曲曲,委屈得像根鸡肠子,畸形而落寞;山道上,除了野蛮的荒草,便只有呼啸的山风。

  时下,虽日落西山,但离天黑起码还得一个时辰。黄橙也是心闲身自由,便拣了小路走去,打算另辟蹊径,独享胜景。

  小道台阶是用各种粗大的石头垒砌而成,于其说是修的,倒不如说是凑的。这些石头形状各异,导致梯道凹凸不平,人马行于其上,当真高一脚,低一脚,所幸往来无人,倒也显得宽绰。

  山道正中凹陷,可见乃多年承载人迹所致。黄橙猜测,这应该是条老路。

  没走多久,左湘江已被山体遮住,难见首尾;山道外,绝壁千尺,陡峭险峻;崖下,林海随风摇曳,势如碧波万顷;晚照中,远峰无语,倦鸟归林,时有鸣啼远远递进耳畔,叫人平添一抹莫名的愁情。

  黄橙驻足瞭望片刻,胸中涌动无数思绪,好似一锅大乱炖,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俱在其中沸腾、消融。忍不住想说点什么吧,一张嘴,却只有一声叹息。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黄橙终于走出小道,来到山顶。

  回首来路,他轻舒一口气,明明不过走了段崎岖的山路而已,却好似迈过了人生无数道沟壑一般。

  山顶处平坦开阔,小路大道交汇于此。北面的山尖拔起数丈高矮,上面站住几棵青松,晚风下,“哥儿几个”岿然不动,犹如冠冕之上的翡翠玉石。南面伸出一截悬崖,一座亭阁临渊而建,险峻玲珑,自成洞天。

  黄橙打算过去歇歇脚。“嗯?”没走出几步,却赫然发现里面早已坐定二人。乍一看,二人一动不动,聚精会神,貌似正自沉吟思索。

  见状,黄橙心生好奇,轻手轻脚来到亭前,打算一探究竟。

  一抬眼,亭头高挂牌匾,上书“奕剑亭”三个字。再往亭中观瞧,这才明白,原来二人是在对弈。

  黄橙不会下棋,对这玩意儿也没多大兴趣,本想就此离开,以免打扰别人,可这两位下棋之人却令他眼前一亮,不由得站住了脚。

  二人年纪不大,俱都三十来岁模样,可谓丰神挺秀,气宇轩昂,简直像从画里走下来的人物一般。

  “乖乖!这都是啥爹妈呀,怎么就能把人生得这样好看!”黄橙心里十分羡慕。

  本来这阵子他挺臭美,天天照镜子,觉得自己越长越俊,隐隐有股与诸葛龙吟、司马虎啸并驾齐驱的架势,竟舔着脸,自封什么“龙虎三帅”!这会儿一瞧人家二位,登时羞了个大红脸。

  啥叫俊,啥叫帅!男人见了都迈不动腿,才叫俊,才叫帅!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也不怪黄橙看呆了,即便诸葛龙吟与司马虎啸这等品貌一流的漂亮人物,放到二人跟前一比,照样没法瞅!

  “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黄橙捂住胸口的小铜镜,像捂住一个秘密似的,生怕它给自己泄了底。

  待回过神来,黄橙抬脚步入亭中。

  东面那位一身白色丝绸长袍,头顶白玉冠,缕缕青丝遮颈覆背;面如冠玉,留了个燕尾八字胡,十分英俊潇洒。只不过一双俊目杀机重重,两撇剑眉盛气凌人,叫人见了不由得心里打颤,知道不是位好亲近的主儿。

  西边那位穿一件麻布青衫,襟口宽松,露出一小块白花花的胸膛;腰里别着根碧箫,脸似银盆,光下巴,没留胡子;一脸玩世不恭,桀骜不驯的神气劲儿,显得风流倜傥,飘零跳脱。老是笑眉笑眼,也不知他乐个啥!

  两人在石桌上摆开阵势,分执黑白,于方寸间厮杀正酣。就跟没这人似的,完全没把黄橙当回事。

  黄橙见二人心思全在棋盘上,对自己一点反应没有,不由得好奇心大盛,心说,“这玩意不是黑就是白,到处乱摆,有什么好玩的呀?”心里这么想,眼睛却忍不住往棋盘中望去。

  一开始,云山雾罩,黄橙一点没瞧明白,正觉没什么意思儿,忽然心神一动,隐隐觉出一股肃杀的气势自意念深处传来,于是立马气沉丹田,澄心静虑,紧跟着,将心神往棋局中沉浸,随之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猛然间,云开雾散,耳轮中一声轰鸣,跟着就是万马奔腾,战鼓如雷的一番阵仗。一时间,黄橙恍如置身沙场,哪哪都是刀光剑影,哪哪都是杀声喊声。

  金戈铁马驰骋之间,黄橙心生惶恐,四处乱窜,却一次次淹没在两军滔天巨浪般的冲杀之下,始终脱身不得。

  突然,他心神一紧,一股热浪在胸口沸腾,几欲破口而出;同时,神智逐渐迷糊,一种疯狂的欲望充斥着每一个念头;仿佛周身任何一个毛孔都在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汗毛倒竖,弗如一根根蓄势待发的箭矢。

  “不好!”黄橙明白,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随后,他竭力稳住心神,想要跳脱险境,可无论如何挣扎,依然一场徒劳。“完了!”大局已定,黄橙不死也得成残废,一身功夫,好几年心血,付诸东流,全没了!“没事儿我凑他妈什么热闹啊!”他觉得自个儿挺冤屈,可世上哪有后悔药卖呢!

  正在事不可解之际,只觉杀气冲天的战场中,一方人马忽然溃散,另一方则势如破竹,一口气将对手杀了个片甲不留。然后,眨眼之间,整片战场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这时,一阵清风吹来,黄橙心神顿觉松弛,走火入魔的前兆荡然无存,周身重归平静。他闭着眼,深吸一口气,长长的呼出,知道自己总算又逃过了一劫。

  待睁开眼来一瞧,东面穿白袍那位正面挂笑容,朝棋盘上稳稳当当落下一颗白子。“龙大侠,承让!”

  闻言,一身青衫这位微微一笑,“零王技高一筹,在下愿赌服输。”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朱二哥的账,咱迟早还是要算一算的。”

  “这是自然。”白袍客乐道,“只要龙大侠信守承诺,本王也绝不含糊。”

  “那请说吧!”青衫客催促,“究竟何事需要在下效劳呢?”

  白袍客摆手示意:“龙大侠也太心急了点。这么好的机会,实在难得,总得容本王好好考虑考虑吧!”他毫不忌讳笑容里的促狭,“毕竟,能够请动‘左龙’一回,实属不易呀!”

  “多久?”

  “三个月之内。”

  两人掐头去尾,你一句我一句,黄橙听了个不知所以。忽然心头一动,抬眼观瞧,登时吃了一惊。此时,只见明月高挂枝头,繁星点点,天殇悬扣夜海,碧光流转,哪里还有半点太阳的影子哟!“嘿!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天就黑了!”黄橙跟做了场梦似的,揉着眼,觉得四外亦真亦幻。

  “哈哈!小兄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月色下,青衫客站起来撑了个懒腰,笑嘻嘻看着黄橙。

  这人身高过丈,比黄橙矮着三尺,到黄橙胸口位置,但也算罕见的大个儿了。宽肩膀,窄腰身,扇子面的身材,长胳膊长腿,捷塞猿猱。跟黄橙一样,高大归高大,可一点不显得蠢笨,浑身上下犹如精雕细琢一般,轮廓分明,四面见线,愈发有股人中龙凤的品貌与气质。

  “少来!”先前的凶险黄橙记忆犹新,“咱不过就是凑个热闹,犯得着跟咱玩命吗?”显然,黄橙认为是他俩使的坏。

  青衫客放声大笑:“小兄弟,你怎么还恶人先告状呢!我们在这下棋下得好好的,你自个儿跑来偷瞧。瞧也就算了,谁叫你一边瞧,还一边运转内力,沉浸心神呢?这不等于跟我俩比拼内力吗?你说,这到底是谁的不是?”

  “我……”事实胜于雄辩,黄橙秃噜半天,自然无可辩驳。“哼!”他不知不觉立了半天,两条腿早已十分酸疼,一撒气,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歇歇脚。

  “怎么,说不出道理,打算撒泼耍赖不成?”青衫客明显在开玩笑,黄橙则闭口不答。

  这时,白袍客忽然开口:“阁下真是费力不讨好,按理说,这位小兄弟该感谢你才对。若非阁下主动撤了真气,本王哪有机会侥幸取胜呢!”

  “如此说来,零王应该谢谢这位小兄弟才是。”青衫客趣语陡转,令白袍客放声大笑,遂对黄橙抱拳道,“小兄弟,多谢!”

  黄橙一愣:“谢我干嘛?”

  “要不是为救你,龙大侠怎肯撤走真气,白白认输呢?”白袍客逐一解释,“他不认输,这一局,本王还真没把握赢得了。”

  听完这番话,黄橙总算明白了。敢情两人看起来是在下棋,实则是在比斗内力、心智。难怪自己恍如置身沙场,原来是误打误撞,闯进了别人的战圈。经白袍客一解释,再想起先前遭遇,的确是由于一方忽然溃败,另一方趁机取胜,自己才得以从险境中脱身出来。“你是说,是他救了我?”他问向白袍客。

  “不然呢?”白袍客愉快回答,“反正本王可没打算认输。“

  闻言,黄橙从地上爬起来,冲青衫客一抱拳,千言万语,谢过救命之恩。

  青衫客谈笑风生,不以为然。“举手之劳而已!”随即他仰头观瞧,上下打量黄橙一番,啧啧称奇。“小兄弟英武不凡,威而不猛,又是个快意恩仇的性子,倒也真是条顶尖的好汉。龙某就喜欢这样的人物,也爱交这样的朋友!”

  一听人家要跟自己交朋友,黄橙哪有不高兴的呢。“是吗!巧了,咱也爱交恩公这样的朋友!要不说咱一见如故呢!”忽然想起彼此还未通报姓名,“小子我叫黄橙,不知恩公怎么称呼?”

  不待青衫客回答,旁边的白袍客抢过话头,“小兄弟也是心明眼亮的人物,难道听了半天,还没猜出来这位龙大侠的底细吗?”

  “龙大侠?”黄橙这脑子绝对够使,经白袍客一点醒,想起先前他口中所言“左龙”二字,立马恍然大悟。“难道,阁下便是江湖人称‘游龙无形,一点寒星’——左龙——龙伴山,龙大侠吗?”

  “哈哈!”白袍客笑声爽朗,“除了‘龙伴山’这名字,前面那些坠词,咱可记不住。”显然,这高人挺谦虚,“没错,在下正是龙伴山。”

  “左龙”龙伴山,龙虎榜上名列第四位的绝顶高手。

  “你真是龙伴山?”黄橙一脸难以置信。

  “十有八九假不了!”龙伴山故意调侃。

  两国天下,凡是打过一拳,踢过一腿的武者,哪一个不知道“左龙”龙伴山呢?不过大多数跟黄橙一样,只听过,没见过。

  “哈哈!这下咱可见着活的了!”全天下最顶尖的武林高手就跟自个儿眼前杵着,还要和自己交朋友,黄橙如何不激动呢,毕竟,他也才十八岁一小伙子,哪有多少城府呀!“不知这位又该如何称呼呢?”忽然想起还有一位,黄橙忙向白袍客抱拳请教。

  “黄老弟既然能猜出我龙伴山,难道就猜不出这位吗?”龙伴山笑容不改,仿佛心里装满了无数个开心的秘密。

  白袍客总称呼自己“本王”,龙伴山又叫他零王,不用讲,肯定是他!“如果小子没猜错的话,这位应该就是人称‘睥睨三千丈,穿云一盏灯‘——傲世寒光——零王,云遮阳了吧!”

  白袍客哈哈一笑:“看来本王的确没走眼,小兄弟果然是个聪明人。”随即承认,“正如小兄弟所言,在下便是云遮阳。”

  “傲世寒光”云遮阳,现今名列龙蛇榜第八位。

  嚯!今天自个儿算开了眼界,一口气碰见两位天下闻名的高人。

  忽然,黄橙一怔,按照礼法,自己乃一介平民,见了王爵得下跪才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心里面有股劲儿拧着,膝盖就是弯不下。“小子见过王家千岁,千岁千岁千千岁!”黄橙抱拳施礼,嘴里喊得挺恭顺,可就是没跪拜。

  旁边龙伴山笑而不语,但明显十分赞赏。

  云遮阳倒也不介意:“小兄弟太客气,咱们武林道,向来讲究肩膀头齐是弟兄,哪来什么王爷!”

  “那你还本王长,本王短,生怕别人不知道。”黄橙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王驾千岁说得对,咱们都是江湖儿女!”

  正说着,忽然亭子外面人影一闪,落下五个人来。“小子,你猜猜,咱们哥儿五个又是谁?”

  话音方落,其余四人随声附和:“对!你猜猜,咱们哥儿五个又是谁?”

  闻言,黄橙心里咯噔一声:这几位,不正是白天在对岸码头,跟自己争斗的五胞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