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声逐渐消失，只能听到许多杂乱的脚步，稀稀拉拉地环绕着，由远及近，仿佛许多人向她走来。不多时，这些脚步声也消失了，隐隐约约能够听见火把火花迸裂的哔啵声，还有人们稳定却不平静的呼吸。
雷微微睁开眼睛。
披着华贵裘皮的大酋长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身后是举着火把的鹰族守卫，将容貌遮挡在光芒下的阴影中，雷不必扫视就知道，这里有她曾经的族叔。
同样隐藏在阴影下的，还有大酋长的脸。
所有族人围绕在雷的周围，距她三五米远，围成一个圈，有些人手中举着明亮的火把，有些没有。他们无一例外保持沉默，围绕着雷，就像围绕着刑场即将行刑的死囚。
可是他们的表情不一样，有迷惑，有不解，有忐忑，有惊讶，偏偏没有嘲笑，没有愤怒，没有讽刺，没有失望。
雷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看得见他们手里的火把，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虚弱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将兽皮裹得更紧了点。但她知道，很快自己就不在寒冷了，她将在烈火中离开这个世界。
然而，迎接她的并不是易燃的棕榈油和炽热的火把。
大酋长做出了让雷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的动作。她走上前，双膝曲蹲，跪坐在雷面前，然后脱下身上华贵的裘皮，轻轻地披在雷的身上。
雷眯着眼，轻轻歪了歪头，表示惊讶和不解，她已经没有力气露出更多的表情了。
大酋长终于在火把的照耀下露出表情，严肃而狂热，充满炽烈的虔诚。
“大祭司！”
“我说过……我不知道洛……”
“不！不！不是洛！是您！是您！您是我们的大祭司！我们新的大祭司！是您！”大酋长赶忙说。
雷看着大酋长，不说话，等着她的解释。
“我们请求您的原谅，原谅我们的无知，我们在地下，看不到天的使者，看不到天，魔鬼蒙蔽了我们的双眼，让我们失掉了应有的敬畏……”
雷终于听明白，她突然感到很好笑，自她觉醒了以后，与她同行的是小天天，第一个接触的是洛，让她以为，部落的人就像他们的科技一样，即使在迷蒙中，依旧潜藏着闪耀光芒的珍珠。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洛不是特殊，而是唯一，正如小天天为他的学生骄傲的表情一样，即使逐渐丧失了记忆，她也是一只秀于万林的参天大树。
雷微微抬起头，目光扫视周围的人。可即使如何愚昧、麻木，这些人依然曾是她的同伴、朋友、家人、族人，在许多舞台剧里陪伴她走过漫长的人生，让她能将这片大大的天地当做小小的避风港，即使这并不是他们的选择，她心中涌起由衷的愧疚和感谢。
她的目光收回，落到大祭司身上。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虚弱地说，“你们是谁，从何处来，又会往何处去。”
大祭司俯身一躬。
“这是个不短的故事，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讲完，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听完……想听的话，坐下来吧。”
雷的声音微弱而无力，但她的话被能第一圈的人听到，第一圈的人又回头，低声传给第二圈，第二圈传给第三圈……声音像水波一样向后拓传，没有高声呼唤，只有私语的传递。人们坐下来，坐在火把与繁星之中，环绕着雷，倾听这一段注定没有结尾的故事。
“这个虚拟世界创造于真实世界的一千三百天前……”
“这个续泥世界创造于……”
“这个须臾世界创造于……”
有些传到一半的人，他的表情和动作突然定格，恍惚之间消失不见，周围的人群却不再慌乱，他们承接着那半句话，继续向后拓传。
“……你们来自星辰四方，因我们的一己私欲，被囚于地狱般的……”
“……来自星辰死亡，因一级死域……”
“……星辰死亡，因死狱……”
人越来越少，留下的衣物越来越多，可它们不再是孤岛。遗留下的人互相轻声呐喊，即便知道自己很快便融入其中。
“……于是……”
“……于是……”
“……于是……”
/
/
东方微亮。
雷全身重量都依靠在雕塑上，气息微若游丝，若不是那依旧明亮的眼睛，任谁都会以为她早已经死去。她对面坐着大酋长，端坐在雷身前，默默地看着她。
她是除雷外还未离开的最后一人。
她的脸上没有惊恐，也没有愤恨，只有如高山湖水般的平静，与之前判若两人。
她们的周围散落着一圈又一圈的兽皮，团成一个个蒲团，兽皮所庇身的人早已离开这个世界。不仅仅是这里的人，无论是远在太平洋中心的“安图恩”，还是与他们接壤的“都市”，所有的人都已经离开，世界资源逐步释放，那些吹动的风，缥缈的云，汹涌的海洋，席卷大地的风暴，全都平静了下来。
“谢谢。”大酋长轻声说。
雷看着她，挤出一丝笑容，微弱得几乎看不出来，“你就……真的相信？万一……他们真的……死了呢？”
“那也是好的。”
“我……不能理解。”
“这个……”大酋长想了想，饱含歉意地笑了一下，“我嘴笨，说不出来，这种活儿一般我都交给洛——啊，现在应该交给你的。不过我知道，你的先生应该会理解，出去后，他会告诉你。”
提起小天天，雷沉默了一下，“你……想过没有……若他知道……你这样对我……他会把你留在这里……永远都不能出去。”
“我想过，每当我想的时候，都会恐惧得恨不得立刻去死，但这个世界，死也是不被允许的。这也许就是洛说的，让敌人承受他最恐惧的事。”大酋长环视周围，她的目光温柔，逐渐扫过一地的兽皮，每一个都曾是她的族人。
“那……为什么？”
“可能，因为我是他们的大酋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