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策 第八十二章 便挽取、长江入尊罍,浇胸臆。
作者:清蒸榴莲的小说      更新:2023-11-11

  想来也是奇怪,当初去到粱州,我以为粱州的百姓都去东边避难了,除了姜州牧府,外头死气沉沉,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来到许州后我才发现不然,灾情最严重的州尚还有这么多人,该热闹还是热闹,该生活还是生活,怎么邻州先空了?

  原先我没有注意,现在看来简直是处处疑云。

  粱州的刺史去什么地方了?我到了他竟也不来见我?粱州地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遭遇了刺杀,也没看见他一个衣角边儿。

  我当时也是被蒙蔽了,一头钻进死胡同里去,面前摆着这么多疑点都视而不见,再加上受伤,很多事情后续的处理都浑浑噩噩,大都交给了柏永晞去做。

  绕来绕去,最后我发现,原来我以为最不可信任的黄锃倒成了唯一没有可疑的了。

  这样一想,我又想起周明世来。

  我几乎是从昏昏沉沉当中猛然被一盆冰水浇醒。

  “臣先前官职不高,平日里要做的事也近乎赋闲。陛下当夜秘密召见,让臣带暗中带圣旨来,过了三马湾就将圣旨递交殿下,拖住殿下。姜州牧也是事先串通好了的,当时是商议要把罪名烧到王将军和许州刺史身上。”

  周明世当初所说的,句句是谎,字字诛心!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汗顺着额角就淌了下来——这个祸害,我竟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了这么久。

  事到如今,他们二人的位置天翻地覆,我抓住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手中的笔,几乎要把它掐断。

  我有没有做什么不该让他知道的事?

  仔仔细细,前前后后思索了一遍,我的冷汗濯透了后襟。夜间风急,不堪锤楚的窗子竟然从外头爆开,寒风立刻卷上了我的背脊。

  我几乎是应着声音从椅子上弹起来。窗外什么也没有,我迅速将它拍上,插上插销,只生怕从那黑团团的一片当中张开个血盆大口来。

  做完这些,我扶着窗沿,背靠着窗边的墙壁,试图让身后的凉意和鼻息中涌入腹腔的冷气放慢拼命蹿动的心脏。我已经站不稳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回椅子上,只能让自己躺在墙上,努力呼吸。

  我的身体很冷,却感觉心中有一团火,正烨烨地燃烧,发出昭昭的光,烧灼着这混沌昼夜,烤炙着这四方天地,消融着这四罗尘世。

  我透过眼前昏黄不定的烛火,看到的却是身后那隔着一堵墙,漫无边际,恒古不变的黑夜。

  什么东西都是黑色的,都是混乱无序的,都是遥远的,都是不清明的。

  只有我的眼睛是明亮的,只有我去看它,只有我去碰它,我去认它,它才是与它物分离的。

  我和黑暗离得那么近,近到我都可以透过窗户的缝隙听见它的咆哮。我想起我站在柳江面前的时候,看着它吞吐日月,嘘噏开合,吐出白浪,吐出浮沤,吐出满水一闪一闪,沉沉起起的鳞片。

  它呼啸着在我的记忆中闪过,我记得那是周明世带我去的地方。

  他所有做的事情都是别有用心,他所有所说的话都是满口谎言,我要一条条记起来,一条条放在心里。

  现在我知道他有问题,那我便占了先机,说不定还能够反将一军。

  我知道我不能够妄下定论,可是如果我不迈出这一步,我将永远也触碰不到真相。

  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人,他们有什么目的,这都是不可饶恕的偷窃。

  恶心的,疯狂的,令人作呕的,令人发指的罪行。

  周明世显然是重要的一环,我又想起他说的话来,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毫无联系,听似只是讲事情捋通顺,可得知他并不清白后,连起来竟然都是在为王将军开脱。

  他说——

  “姜州牧也是事先串通好了的,当时是商议要把罪名烧到王将军和许州刺史身上。”

  “本来对王将军胡刺史还有些后招,但是事已至此只好暂时搁置了。”

  “此后许州官府会知晓此事,也确实并未收到什么银两,因为灾情严重缺少银两的地方估计就会做些了不得的事儿了。迫于压力,王将军也就百口莫辩了。”

  心火越燃越旺,我感到胃里一阵翻滚,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我能看见自己两鬓的碎发粘在了地上,顺着光摇晃着。

  眼前又是柳江,一闪一闪,又是黑夜,灯火阑珊,又是山间刺骨的风,穿过涧,路过巷,带过水,拨起漪,吹过爬满泥垢的指间,搅碎消散在远方的哀鸣,最后打碎我身后的墙,淹没了我。

  我的额头贴到了冰凉的地上,一直凉到了脚跟,胃跟着痉挛起来。此时,我才惊觉自己的面颊滚烫。

  我什么也做不了,柳江里浮起来的是一件又一件的衣服,都是活人穿过的衣服,大船上遮盖的都是尸体,都是曾经活过的人。我只能坐在小船上,望着身边驶过的庞然大物,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能听着白副尉冷冷地告诉我:“我州的大船,从来不是给活人坐的。”

  想要救人,想要爬到那个位置,想要无愧于心,想要让黎明的曙光平等地降落到每个人的眼睛里。

  知道的越多,越觉得自己渺小,看到的越多,越觉得自己无力,世界之大,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归宿?

  我着实想要痛哭一场,可是想起那些比我苦千百万倍的人,我又没有理由哭。

  我不是个豁达的人,也不是个洒脱的人,也不是什么神仙,更不是什么妖女,我只是个人,再普通不过的人。

  一个很软弱,很无力,很脆弱的人。

  我不像他,我站不起来。我抓紧了桌脚,手心的汗却让我抓不住它,我抬起了头,却只能看见茫茫的夜。

  毫无希望,毫无盼望。

  我所有的,就是心中的这一团火,化周围的一切苦难为柴,添入其中,让它越烧越亮,让它越烧越热,让它越烧越旺。

  我将燃烧。我将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