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方桌上的食物被风卷残云吃得一干二净，西域美食让长安客人们大饱口福。

　　“子衿，这段时间，你们先去泰土罗的军屯……”鹰娑府的大都督，这个瘦小又精干的老头，罗戈亚，从他的兽皮椅子上站起，缓缓说道。

　　“好啊！大人。”周子衿也跟着站起，拍着胸脯，眼里放光。“我一定把边境守得滴水不漏！那些波斯的黑山羊一定连拔汗拿的山头都望不到。”

　　他可就等着这时候呢！刚刚有意无意的暗示父亲在朝中关系深厚也好，故作谦虚地提到自己在太阴星君诞日救了皇帝陛下和他心爱的‘御船’也好，周子衿都是想讨罗戈亚的重视。他如饥似渴地追求立功的机会，他快迫不及待要回到千里外的长安，回到那个罪恶又迷乱的怀抱。

　　罗戈亚和蔼笑着说，“子衿，我们就需要像你们这样有干劲的年轻人。”他举起酒杯冲周子衿一行人摇摇，“但你去的可不是波斯边上的碎叶城，更不算前线。泰土罗离边境远着哩！咱们边境和泰土罗之间隔了一道十多里的盆地西山脉，他们怎么也过不来的。”

　　“那给我两千精兵，我一样能让他们在山脉间如履平地，把那些偷猎者全抓住！”

　　罗戈亚摇摇头，苦笑道：“我们哪里还有两千精兵，孩子？如你所见，这儿只剩像我一样不中用的老头子喽。”

　　“但……但鹰娑府应该有两万唐军才对！”

　　“那是很久以前的数字。”罗戈亚叹气声湮没在白透了的胡须下，“现在鹰娑府就一万人，还包括了做饭的伙夫、那些六七十岁坚持不退役的老头们——造孽啊，他们就只撑得起拐杖啊。”

　　周子衿还心存侥幸，“那……都督，泰土罗……有多少兵呢？”

　　“噢，四百余三七个。”

　　“四百！”周子衿惊呼，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这人数也太少了！防守都够呛，更别提建功立业，完完全全就是白日做梦。

　　尹若琳被他咋呼得几乎一口噎住，差点激起她的战斗本能。

　　梅瑶儿在一旁咯咯拍手：“子衿哥哥，你的表情好好笑。”

　　“那是个农业军屯，周参军。当然用不了多少兵员。”在罗戈亚身侧的一个高大侍卫开了口，声音嘶哑，表情严肃。他也老得不落下风，一身的向阳钢明光铠上刮痕累累。“这四百人的兵勇中，大部分还得做农民的督工。”

　　“孩子，我认识你父亲。”罗戈亚的声音如同戈壁滩最坚硬的沙子，“就是因为我认识你父亲，我不能把你放到最前线去……特别是现在，拜占庭的军船已经在南天竺海上集结，马上就要向大唐进军了。波斯的动静只会越来越大。”

　　尹若琳同情地看向周子衿，他一下跌到椅子上，哭丧个脸，几乎要落下泪来。

　　“不打仗没什么不好。子衿，你应该知道呀，我们就应了都督大人的照顾，去泰土罗那里，好不好？”尹若琳眨着清辉的眼睛说，她的声音如禅月般温柔，众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她倾国倾城的脸蛋上。

　　“嗯……”周子衿耷拉着眼皮应道。

　　她转头，开心看向须发苍白的老人，“大人……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呢？”

　　“你们休息一晚，在这逛逛，明天我安排士兵来护送你们。”罗戈亚回答。

　　四个鹰娑府大兵当日宿营在最靠近都督府石堡的南军营里，其余众人被安顿在都督府旁，众多拱卫石堡的其中一座里。

　　“这些石堡多得要命，你们大可随便挑些好看的。”罗戈亚如此说着，他指着窗外那些矗立天际的堡尖，让年龄最小的梅瑶儿先选。她毫不客气，当即选了个最为廊腰漫折的邬康堡。其余几个人没什么讲究的，也就从了妹妹。

　　“眼光很好嘛，小女娃。这是当年高仙芝将军的曾孙住过的地方。”罗戈亚哈哈大笑着说。

　　也正是他丢了怛罗斯，让大唐的西域缩到热海一片。但周子衿识趣地闭上了嘴。

　　从外看，它就已经如同条凝固的海草，众人进去，才发现邬康堡的里构造更加蜿蜒曲折。最后，他们选定好房间。昆仑奴八僮住在一层，尹若琳和梅瑶儿住在二层，小云实在难以爬上弯弯曲曲的窄楼梯，索性也和八僮呆在一起。

　　周子衿住在第三层。他本想挑个最高的房间，有个能眺望全城的窗户。不过越往上走，楼梯就越为陡峭，在第四层时石料松动不堪。更何况这地方压根没电梯。

　　唉，电梯，他真想念长安城里镀着水晶龙凤纹，还闪闪发光的漂亮电梯。

　　周子衿让八僮好好守在楼下，又同尹若琳和梅瑶儿道了别。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这里的房间一层比一层小，不过三层的卧室旁边依旧设有厅堂。

　　他让人撤走本来铺着的灯芯草席，换上从家里带来的被子，用薄如蝉翼的气凝胶纤维制成，这单薄的布料却异常保暖，坏处无非是价格高昂。

　　他脱了青釉色外袍，他早就想脱了。周子衿躺在床上，嗅着若有若无的霉味。

　　这地方不如他想象的那样烂不可及，但以他的身份来说，这些一大片一大片的翠绿和麦黄，早已进不了他挑剔的眼睛。毫无生气的石堡，谨慎保守的老都督，无一不让他窒息。真是十八层地狱！

　　周子衿昏昏沉沉，陷入半睡半醒的反复中。他又想起尹若琳和梅瑶儿，她们都指望着自己。这几天他常常见到尹若琳，他沉醉在她无限深沉、带着温柔的目光之中。但周子衿清楚知道，也正是武仙害得他流落至此。

　　他隐约听到门开的声音，周子衿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

　　尹若琳正坐在古老壁炉旁的纤维椅子上，等周子衿醒来。

　　她至少没带‘阳春’和‘三月’那双雌雄剑。自从听说她是武仙后，周子衿就有些怕她。

　　“怎么了？”周子衿打了个哈欠问。

　　“你今天好像很失望。”尹若琳声音温柔极了，让周子衿有种立马埋入她臂弯里痛哭的欲望。

　　“唉，我以为我们会快就会回去了。”

　　“远离长安也没什么不好。”尹若琳轻轻拂过石头壁炉上的陈灰，“你可以慢慢等，慢慢在这里生活。”

　　“当然不行！”周子衿失声叫道，“我要青史留名，要让人奏鼓吹笙直入帝都！我才不要在这地方活个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你看看，床都发霉了。”

　　“你还是老样子。”尹若琳苦笑着，“你比几年前还要执着了……”

　　“我当然得执着了。我不像你们武仙，住在夏坊的废楼里也怡然自得。我爹就快死了，你知道吗？哪里来的时间‘慢慢’生活？下次回去，我就见不到他了。如果我还没到足够高的位置，我爹就死了。你知道这对一个降将之子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长安、朝廷、天阙城，它们会把我生吞活剥，一点骨头也不剩下！”

　　“周大人对我和观汐有恩……你知道我有多想见见他……”

　　“想见他？就是因为他把你们带了进来！”周子衿压低声音咆哮着，像是酝酿中的沙暴：“他把你们带了进来，他倒是劝我，好好对待你们。结果呢？我还是被牵连，流放，可有人对我说过一丁点不该吗？”

　　尹若琳垂下头，不再看周子衿的眼睛。

　　“我把你们当最好的朋友看，把你们当家人，但你们只会给我带来霉头。我知道不是你们的错，你们只是想活下去罢了……但……但是，有谁理解我呢？我也只是想有自己的人生……”

　　尹若琳没有说话，她起身坐到了周子衿边上。淡淡的北地花香味漫来，北地花和它名字一样，温润，又傲骨。周子衿枕在尹若琳的肩头，他抽泣着：“我就搭在这了……我全都完了。”

　　尹若琳轻抚这周子衿背后，丝质的圆领睡袍有种滑腻的质感。周子衿还是像以前一样，是个情绪……激昂的小子。一点湿润染在尹若琳的素绿大袖衫肩头，和从前不同，从周子衿的呼吸声中，尹若琳感到一种别样、暧昧的情绪。

　　石窗外，一阵寒气袭来，驱散了两人体温的温暖。

　　尹若琳清醒过来，向后退去，坐回到椅子上。

　　周子衿的情绪已经稳定了，若不看他红红的眼圈和两道浅浅的泪痕，他的表情应当十分冷静。

　　“你记得，我从前向你表白吗？”周子衿笑笑。

　　尹若琳点点头，“我拒绝了，后来梅观汐说那是你们的玩笑。”

　　“其实我是认真的。”周子衿面朝少女，手抱在胸前，仿佛一个等候神明发落的凡人。

　　尹若琳愣了愣，她想自己一定又没忍住羞红了脸。

　　“如果说现在我再问一次，你愿意吗？”周子衿努力挺直身子，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引颈受戮。

　　尹若琳端详着周子衿，很久。

　　“我不知道。”尹若琳的眸子一丝闪动也没有，像死寂的月夜，清冷又沉默，看得周子衿目眩，“我想想，我变成武仙的第一年，可能死了得有两百次吧。”

　　尹若琳手轻敲着下巴，似乎在认真回忆，“身体被那些东西切得零零散散，有时候是被刺穿，有时候则看着身上某个部位的骨头碎成粉末——哼，看光了自己的每个内脏，这还真是奇妙的体验呢。”

　　“但你不会懂，每次我闭眼的最后一幕，和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东西，都是那呆子。”尹若琳出神地看向前方，嘴角竟扬起微笑，“这感觉太怪了……甚至他的表情我都能记住。闭眼前看着他向我冲来，睁眼后就是这呆子盯着我，眼眶红通通的，眼睛瞪得像牛一样大。呵，明明我们都知道，武仙是死不了的，但他还是那样看着我，每一眼都好似在看我最后一次。次次如此。像是我过了两百辈子，每一辈子我身边都是他。到现在，我已经习惯了。”

　　“所以，如果除了那小子，另一个人说喜欢你，哪怕是我……你也不会动心咯？”周子衿垂下头，他已经知道结果了。

　　尹若琳站了起来，灯光把她眼睛照的水汪汪的，像潭面的弯月。她看着周子衿：“我不知道什么算喜欢，很小我就没听人对我说过这个词了，我也没对别人说过。只是我希望，每一辈子，都见到他。这就是我满足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