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出发去泰土罗的军屯。

　　这次跟着他们的副手只有那个一头棕红头发的西域年轻人古力安邦。他们仍然坐上枯叶似的沙叶车，一路向南，穿过一大片广袤的农田，然后是沙草混杂牧区。周子衿还是侍御史的时候，曾跟御史台的同伴调查过长安北凌雯县的牧场，他以为一百来只羊就已经算大地之灾了，但他从未见过这样，漫山遍野的羊群。

　　他努力从密集的黑点中寻找牧羊人的踪迹，不过他失败了。这里的狼恐怕比牧羊人还稀少。

　　再往南，穿越小片沙漠，绿意重新回到视野。跨过挂满葡萄藤的山丘、稀疏的聚落，泰土罗的全息路牌终于悬在了他们的头顶。

　　泰土罗在拔汗拿盆地的最西南角，它是这里仅存的小块平原。不管往西，还是往南望去，拔汗拿山的巍峨雪山都庄严地挡住了他们的视野。除了第一眼的壮美，再看就多是压抑了。

　　这些长安的客人在这座小村落获得了远超他们预料的热烈欢迎。

　　他们在泰土罗军屯与村长的联合委员府前下车，那里围了一圈又一圈欢呼雀跃的人群。周子衿首先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礼袍声瞬间震荡着他的耳膜，彩带飘扬。这样的欢呼声在尹若琳向人群招手时达到了顶点。

　　“这些人从来没离开过安西道。”古力安邦低声对他们说，他的笑容略微羞涩：“更别提见到长安的客人啦。你们是朝廷派来的，他们几年可都见不到一个呢！”

　　周子衿看着身上皱巴巴的绿釉官服，但凡他知道有人会迎接自己，也不会穿着这件腌菜似的衣服。好几个农人小孩正好奇地打量着梅瑶儿的运载机器人，瑶儿骄傲地把小云推到了小孩们面前，一边开始熟络地介绍它是个多么可爱的好伙伴。

　　大多数视线都落在了尹若琳的身上，她的淡黄渐蓝齐胸襦裙在这些粗布妇人中显得格格不入。风一起，她香肩的蓝色披帛就和熏香味一同荡漾。

　　“多漂亮的小姑娘哟。”

　　“长安来的姑娘就是不一样！”

　　老妈妈们啧啧念叨着。那些淳朴的农汉更是瞪直了眼睛，直到被他们的老婆使劲一拍后脑勺。

　　他们在众人的簇拥下向军屯里走去，女人们长满粗茧的手逐一划过尹若琳的手心。“祝福你，斯潘达阿玛提”女人们轻声呢喃。

　　五个人被十多个军屯的士兵前后夹簇着，昆仑奴八僮一直紧紧守在周子衿身旁。

　　几个脏兮兮的西域小孩偷偷跟在他们队伍后面，跟了一路，但每当周子衿回头看他们，他们就立马红透了脸低下头去。最后，在他们进军屯地前，这些孩子还是鼓起勇气，一齐上前，害羞地递给了周子衿一个胡饼。然后蹦跳着一溜烟跑了。

　　周子衿咬了一口，饼皮油酥香脆，可惜不热了。他又咬了一口，咬到精瘦肉馅，味道不错。他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葡萄女工挂葡萄时的欢歌笑语。那一刻，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这是他在长安，甚至在家，也从未有过的感觉。

　　罗戈亚大人说，周子衿作为参军，他的任务主要是管着那四百士兵。要做的其实不多，其中最关键的也不过是监督农民耕地，时刻检修风车、太阳能反射镜或者耕种机器人罢了。

　　但这些农民个个老实巴交，他们一辈子在这里生活，心脏早已根植在这片泥土上。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对泰土罗的农人就是生活的意义了。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他们在晨曦刚露就出门劳作，傍晚才回家。这也让周子衿的工作变得轻松无比。

　　稍麻烦一些的是检修设备，周子衿对那些又大又笨重的机械格外头痛。不过第三天，周子衿又收到牧羊机械犬检修的报告，正四处寻找机械师的时候，几个士兵带着梅瑶儿回到军屯，小云身上托着比它还宽的检修箱跟在后面。周子衿才听说，梅瑶儿已经把机械犬修好了。

　　从第二天开始，尹若琳就不再穿她那些漂亮的汉式襦裙了，她换成了当地人常穿的粗布长裙。她主动把长安带来的衣服送了出去，换来自己向泰土罗技艺最精湛的裁缝拜师学艺。

　　梅瑶儿虽然没拜师，但她成天就去秃了头的机械师傅阿扎格那里转悠。一开始，机械师傅还会颇显无奈地把梅瑶儿送回来。后来，周子衿想去叫瑶儿回家吃饭，机械师傅还在家门口叮嘱周子衿小声些，然后领他小心翼翼踱步到机装室。周子衿总能在昏暗的提灯下发现专心致志组装机器的小妹。

　　他们在这里的生活简单又朴实。每天清晨，来自雪山的清淡光线就从山谷里漫出来，照亮了一排排稀疏的矮平土房，紫红的葡萄藤，和它们旁边的农庄。温润的露水会染湿厚重的羊毛，凝结在毛尖，挂成一颗颗柔亮的珍珠。空气清新极了，没有长安恐怖的酸雨和吹西南风时的重油味儿。

　　自从知道尹若琳和梅观汐是武仙之后，周子衿就一直好奇，这种传说中的杀戮魔头究竟是何等实力？他安排了个军屯的比武大赛，允许居民前来参观。获胜者的大奖是尹若琳的一个吻，说不定这样激将法，就能让尹若琳亲自参赛。

　　这比赛一出，泰土罗的老少爷们都沸腾了！它吸引了所有男人的竞相参与，他们从早到晚磨刀霍霍，大加练习。连古力安邦也趁着守卫营帐的间隙偷偷施展拳脚。为此，尹若琳倒是差点把周子衿杀了。但是，尹若琳还是没有参加。她轻轻在冠军古力安邦额上留下一个吻（这里的年轻士兵实在太少了）。这个西域年轻人的脸差点燃烧起来，此后连续几天，古力安邦都像失了魂魄似的。有只大公鸡闯进周子衿的营帐到处扑腾，他也呆立在帐口浑然不觉，吓了周子衿一大跳。

　　到最后，周子衿依然没看到尹若琳的剑术究竟如何水平，倒是看到了其他的兵卒有多么蹩脚。

　　这些人永远不可能参与任何一场战斗。

　　这是他看了比武大赛唯一的心得。

　　他们在这里的第四天，作为参军，周子衿出席了军屯和县令法庭的联合会，他们在审判一桩盗羊案。被偷羊的汉子愤然控诉他在收棉花时，羊子被一个女人牵跑了。

　　周子衿看向被告席的女孩，她看上去完全就是个伶俐乖巧的西域少女，她有双碧绿眼瞳，棕赤的短发利落地垂在耳边。身材苗条，稍微偏瘦。

　　当男人激愤陈词时，少女还在轻松地认真倾听，好像这完全就是别人的事。男人说到破音，她就带头大笑起来，法庭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你笑什么？你这个小偷！快还我羊来！”男人红了脸大吼。

　　“嘿，您说我是小偷，我可不承认。至于您所说曾归您所有的小羊，它已经在我的肚子里啦！”女孩儿俏皮地回答。

　　“大人们，她偷了我的羊，你们可得为我做主啊。”

　　“哪里叫偷呢？我在路上好好生生吃着糖饼，一只小羊不知道从哪跑了出来。我就把我的糖饼给它吃啦。我也没说过小羊是小偷吧？更没让它还我糖饼！”法庭上又有几个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让小羊吃饱了就快走，谁成想它还跟我回了家！”

　　“那你也不该吃它！”

　　“我当然没杀它呀。我后来又去南河边的裁缝店取布匹，回到家才发现爹爹已经把羊杀了。我娘卧病在床好久，他一直想拿什么给娘补补身子。”女孩无辜地说。

　　男人急得汗都快出来了，不依不饶想让女孩赔他的羊。女孩的意思也很明显：这根本不是她的错！而且她不像是有能力支付赔偿的样子。

　　县长也为了难。依法处置的话，女孩一家本就相当困难，何况她也不像有主观犯罪的样子。如果不罚，男人就平白损失了一头羊，实在难办。他只好支支吾吾车轱辘话说了一套又一套，说不出个所以然。

　　“让朝廷的大人评评理！”男人指向周子衿，“朝廷的大人说什么，我二牛怎么都服。”

　　“是啊，是啊，听大人发落。”女孩对周子衿眨眨眼睛。

　　越来越多人朝周子衿看来，他们眼中都带着一锤定音的决绝。显然。所有人都觉得，他就是那个‘朝廷的大人’。

　　唉，作为参军，我就处理些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吗……我可是救过御驾的男人。

　　但这种乡民之间的矛盾，也丝毫不比国家大事好处理。居民间本就关系复杂，自己还得小心处理才是。

　　县长也等待着他的回应，看起来他也没了主意。

　　周子衿咳嗽几声，问女孩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我叫希娜。”

　　“好……希娜。这事由你而起，如果你现在没有能力偿还债务，那就应该约定还债期限。一头羊值多少钱，就让二牛最后拿多少。”

　　“大人，可是冬天就要到了。”二牛性子急切，“我家就那一只羊啊。没有羊，我冬天不可能指望着一个女娃子养我吧？”

　　众人又传出一阵笑声。

　　“嗯？你家才一只羊？”周子衿皱起眉头，“可我路上看到漫山遍野全是羊啊。”

　　“参军，那都是韦家公司的牧场。”一旁，县长压着声音说。

　　“……”

　　周子衿突然想到尹若琳还有几件没分出去的衣服，“二牛，这样可好？你拿着尹小姐披帛和衣服，拿去换只最肥最大的羊。那可都是长安的精致货。你就当是官府给你的钱，好不好？”

　　待二牛肯定答复后，他又转向西域少女，“至于你，希娜，你还是得把这笔钱还清。几个月也好，一年也罢，你都得还给官府。”

　　希娜露出一个桃花般的笑容：“那当然，谢大人恩典！”

　　县长也觉得这是个可行的办法，当庭宣判了案件结果。

　　周子衿并不觉得这是个多么聪明绝顶的办法，至少不如他救驾那么聪明。不知为何，这里的居民都对他的话奉若珍宝，他说什么就信什么。

　　万事大吉。

　　联合会结束后，周子衿再次冒着生命危险去找尹若琳要她的披帛和襦裙。这或许才算是他来泰土罗一周来遇到的最危险的事。

　　如此之外，岁月静好。

　　但那关于魔种的呼唤又逐渐从极北的混沌之域飘零而来，重新回归了周子衿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