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神的太阳花园 第二章 开洋扁蒲
作者:海王波士顿的小说      更新:2022-05-24

  洪武年间,明朝初立

  姑苏城,阊门

  自京杭大运河开通以后,阊门外的码头成了河运枢纽之地,每日吞吐集散货物不计其数。此时码头的河道中,一艘艘运载的官船接踵而邻。

  黑压压的人群,衣衫褴褛。不乏耄耋老人和幼童,拥挤地堆积在阊门前,只待上船被运走。有人带了些许微薄的行李,更多人空着双手,携家带口的,如同逃荒一般。

  曾经的他们都是城里的乡绅,无论贫富,家中多少有一口田能糊口。自从朱皇帝打下了江山,因恨姑苏百姓支持张士诚,网罗罪名,将百姓的田地尽皆收入皇家,凡有田地的地主乡绅,近乎都查抄充公、流放外地。

  这一年,并没有一支笔记下了苏城人被查抄了多少土地。但在宣德五年,苏州知府况钟的《请减秋粮奏》中忠实的记下了这一串数据:“查得本府七县(包括现划给上海的崇明县、嘉定县——笔者注)该粮二百七十七万九千一百九石零,内官田粮二百六十二万五千九百十五石零,每田一亩课米不等,由一斗二升至三石止;民粮一十五万三千一百九十四石零,每田一亩课米五升至二斗六升止。”

  内官田粮262万,民田仅15万,多么悬殊的数字。偌大一个苏州城,百姓手里的土地只有5%,九成五成了朱家的官田。

  那么人呢?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呢?

  巍峨的古阊门,无言看着那一群群被迫赶上船的人。哭喊声、悲鸣声,更多的是无声的绝望,和被夺走所有家产后迁往未知土地的迷茫。

  整整四十万人,对于那时的苏州城来说,已是十室九空。

  明朝的苏州状元吴宽如此道:“遭时多故,邻之死徙者殆尽,荒落不可居。”这个高中状元,深受皇恩的人,在面对自己故乡的现状时,也无能再为朱家美言。“人间天堂”享誉千年的古城,在此刻已成鬼城。

  载着四十万人,深深吃水的那一艘艘船,它们沿着古老的护城河,一头扎进了京杭大运河,向着北方而去。将姑苏水乡的血脉,带去了扬州、江都、兴化、高邮、宝应、东台、建湖、大丰、泰州、淮安、泗阳、盐城、阜宁、东海、响水、射阳、LYG。

  这一走,就是六百多年。

  鞑子进关,夺走了朱家的江山。洋枪洋炮,侵入了华夏国门。百年屈辱后,一个崭新的中国站了起来。六百多年的时光,沧海桑田。那些像蒲公英随风播撒的四十万姑苏人,早已在新的土地上生根。开荒煮盐、传播教育,这些远走他乡的游子们,依然乐观、坚强的活着。

  唯有在夜深人静,在梦中回忆一下故乡。将睡觉称作“到苏州”,这一句“到苏州”,道尽了无数的无奈。

  看着老人,孙若涵默默拿走了西餐的菜谱,在老人不解的眼神中,重新递上一本。

  “这个菜谱您看一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这原本是属于碧君的菜谱,只为她一人准备。但是今天孙若涵第一次拿给了别人,因为他想为老人做一做这家乡菜。

  菜谱翻开,一页页,老人不住点头。

  酱油河虾、河蚌烧肉、水晶鱼片、松鼠桂鱼、马蹄烧瑶节、西芹烩蹄筋、白玉酥排、百花鸡肾、红烧鱼肚、响油鳝糊、碧绿丸子汤、顶烫杭百叶……

  数以百计的菜肴,老人每一页都认真地看过,直至翻到最后。

  “好,真好啊,这些菜,真想一个个都尝过。可惜老咯,这牙也吃不动了。”

  这个从没有来过的“故乡”,却果然和自己心中想念的一般无二。

  这片土地上,先祖曾在此耕耘劳作、繁衍生息,他们生在这里,死在这里。

  在那皇命大于天的年代,一纸诏书让这些苦难者离开了生养自己的土地,但是溶于血脉中的记忆,哪怕相隔了数百年,依然会化作思念呼唤游子回家。

  老人望着窗外,霓虹灯下的金鸡湖,荒田正在开垦,远处的高楼正一栋栋拔地而起。洪武赶散、太平天国、日军侵华,这座受尽磨难、一身斑驳的古城,在创伤中沉寂了太长的岁月,如今正散发着勃勃生机。洗净铅华,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人间天堂”。

  老人的胃口并不好,只点了两份素菜:姑苏小炒皇、开洋扁蒲

  小炒皇,取西芹、百合、莴笋、菌菇、夏果、腰果、菠萝等食材炒制。

  开洋扁蒲更是夏日家家户户都会做的汤品。开洋是晒干的小虾米,多取自太湖流域的河虾,因为富含氨基酸,一点开洋,就能调起整锅汤的鲜味。而苏城人口中的“扁蒲”在其他地方也被称作瓠子,是全国各地普遍栽种的一种葫芦科农作物。

  很简单的两道家常菜,相比饭店的菜单,更多的出现在家家户户自己的餐桌上,说一句“母亲的味道”恰如其分。

  菜上的很快,本就简单的菜式,孙若涵并没有画蛇添足地多去修饰。最朴素的简单,也是最让人感念。

  费翔那首《故乡的云》,曾道出多少游子的悲伤: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

  他们不曾豪情万丈,在圣旨之下,离开时仅带着对未知的迷茫。数百年来,没有故乡的风和云来安慰,失去了家乡的庇护,遗忘了家乡的口音,如今回家了,孙若涵能招待的只有这份家乡的味道。

  老人喝了一口扁蒲汤,开洋的鲜味第一时间重开味蕾,然后是扁蒲那清淡却悠长的清甜。两者相互交错,并不显得杂乱,反而融洽地化作一汪清泉,让人舒适而放松。

  就像卸去了负担,老人竟觉得自己有了胃口。一口一口地吃起了小炒皇。一碗米饭见底了,竟又添了半碗。

  原来这个就是故乡的味道。从没有尝过的味蕾,没有丝毫的不适,就仿佛早已熟悉了多年。

  “味道真好,真好。”

  朴素的语言,无法做出更多的夸赞。但是孙若涵接收到了那份心意。

  “老先生,你知道朝宗阁吗?”

  “朝宗阁?”

  “在阊门西侧的渡僧桥旁,当年洪武赶散的码头边,有一座朝宗阁,记录了那些被迁徙的氏族,您明天可以去看看,祭拜一下先祖。”

  “朝宗阁,多谢你啊,小伙子,我还真不知道这个地方,是要去看看,一定去。”老人激动道。

  家住阊门边的朱家庄,祖宗一代代留下了这句话,除此之外,对老人而言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只存在于族谱和世代长辈口口流传中的那个家,甚至不知去哪里寻找祭奠之处。

  望苏埠、朝宗路、相思树、寻根驿站。朝宗阁是四年前(2002年)才建,每年却有大量失去了故乡的姑苏遗民前来寻根问祖。它如今已经是山塘街东逸最靓丽的一道风景,五河汇聚之所,八面来风之地。

  洪武赶散,只因一人的迁怒,改变了一个城的命运。

  没有那个城市比苏州更重视冬至,有道是“冬至大如年”,那是比春节更重要的节日。因为曾经那些迁徙远方的人,每年春播秋收,只有秋粮入库后,才能一路乞讨回家,待双脚走到苏城已是冬至。每年只有冬至才能回家祭祖,之后又要赶回迁徙地,为来年的辛苦做准备。

  “冬至大如年”,这是多么悲哀的习俗。

  新世纪以来,这个城市一天天在变好,变得更美丽、更富饶,如今的她终于能够再次庇护自己的孩子。那一座朝宗阁就是道标,身在异乡走失了太多年的游子,希望他们能够回来看看。如果还记得回家的路,那就回家吧。

  收了15块钱的餐费,孙若涵目送老人离开,街边依然有人在烧着“狗屎香”。孙若涵走到香火处,躬身拜了拜。

  这是自明朝开初苏城人就有的习惯,在那皇权至上的年代,当着本朝皇帝的面,给前朝的皇帝烧香,一年一年的烧,一城一城的烧。就像那为寡妇修桥的儿子一样,流言蜚语也好,三纲五常也罢,想做便做了,并且一代代传了下来。

  不惧皇权的叛逆,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十年不够一百年,百年不够一千年,成了历史、成了文化。

  那么,那个同时被香火祭拜了六百多年的张士诚呢?

  张士诚?谁?

  哦,钉小人的锤子啊?锤子是什么牌子的,大概不会有人计较。一片大火后,皇宫烧成了“皇废基”,现在早就成了市民体育场,除了巷前的那块路牌,连块砖瓦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