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神的太阳花园 第三章 绽放在遗忘后的味道
作者:海王波士顿的小说      更新:2022-05-24

  一碗热气腾腾的肉菜端上了桌,喷香四溢。谢宛蓉咽了口唾沫,但实际上她并没有觉得饥饿,反而是本能的有些反胃。

  “婉蓉,这是你要的扣蹄髈。”

  “麻烦你了,谢伯。”

  谢伯名叫谢茂德,虽然姓谢,与谢婉蓉家并无亲戚关系,只是恰好同姓。他是“故胥十二楼”总店的厨师长,平时也不吝于指点新人,酒楼的很多厨师都算他的徒子徒孙,很得厨师们的尊敬。

  “你这丫头还真喜欢大鱼大肉的,听说你吃了几天的蹄髈了,怎么,都不觉得腻?”

  蹄髈吃多了当然是腻的,哪怕是她这个自诩荤菜杀手的谢大小姐。说实话,这几天肉菜吃的,就算她也有些不适。可就算如此,今天她依然点了一份蹄髈。

  黑枣扣蹄髈,那并不是什么难做的菜肴,相反,别说是酒店的专业大厨,就算是普通的家庭主妇,对照着菜谱在家里也是不难烹饪。

  然而,已经是一周之前的那一道菜,滋味却依然萦绕在口舌间,哪怕过了这么长时间,味觉的记忆却始终无法被其他菜肴所取代。

  为什么呢?谢婉蓉无法理解。她从不认识孙若涵,过去仅是从碧君口中听过这个名字,初次见面无疑是那次在太阳花园。但是,那一口让人倾心的扣蹄,却让她清楚地意识到,那是属于她的菜肴。如此的恰到好处,仿佛在芸芸众生之中,却独属于她味蕾的挚爱。

  谢婉蓉不愿那么想,那分明是碧君的“初恋”,无论是出于友情,还是最基本的道德,她都不该与孙若涵有任何的“似曾相识”。

  但味蕾却无法欺骗,明明是初见,却仿佛是注定的邂逅。五年、十年,无论在记忆中还是现实中都不存在的时间,但是为什么独属于味觉的记忆却如此怀念呢?就仿佛经历了无数次的雕琢,只为了她的味蕾而诞生的味道。

  回过神来,甚至依稀感觉有泪痕在风干。

  一次次,她都想要忘记这个感觉。因为那是碧君,所以哪怕仅仅是对一道菜的倾心也让她有深深的负罪感。

  这样的感觉让她莫名的有些惧怕。所以这么多天来,除了那次假借送比赛邀请函的试探外,再也没有踏入过那家咖啡馆。

  想要用时间来遗忘,甚至一次次用自家酒楼其他大厨的各色蹄髈来试图冲淡那感觉。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是徒劳,其他厨师的手艺丝毫没有减弱记忆中的那个味道,反而因为鲜明的对比越发的突出。

  谢宛蓉已经深刻的理解了碧君的那句话的涵义——孙若涵的菜是有魔法的。

  可是碧君啊,你口中的魔法也太厉害了。用最近流行的网络小说中的说法,这简直是禁咒,因为威力太大而被诸神禁止人类使用的咒语。

  事已至此,她不得不求助于自家的厨师长。这位被他父亲辛苦觅得,重金酬劳聘请的大厨,也是“故胥十二楼”能在这十多年来做大品牌的底牌依仗。自己自小,直至一周前都坚信的,烹饪苏式菜厨艺最高的人。

  面前的这份扣蹄髈,是谢大厨亲手烹制。

  汤汁浇在酱红的蹄髈上,质感犹如浓稠的蜂蜜一般,扑鼻的香味引人垂涎,就这色香二字,至少以谢婉蓉的品鉴能力已经找不到缺陷。用餐刀切下,松软的肉毫不费劲就能切开,沾着流下的汤汁吃一口,口感一如既往的无可挑剔。

  “味道怎么样?”

  “嗯,我找不到任何瑕疵。”

  谢茂德哈哈一笑:“要是被你这丫头随便就找到了纰漏,我这厨师长也没脸再做咯。”

  这当然是玩笑话,不过谢茂德也确实有如此的自信。虽然他还不是烹饪大师,但那一张证书很多时候也并不能代表什么,更受限于每年的名额、选题和运气。

  就苏式菜而论,自幼习厨,浸淫五十多年的他也自认不惧那几位百年老店中坐镇的老师傅。这十多年来他在“故胥十二楼”交出的成绩,就是这份自信最好的证明。

  但是,他却没有发现谢婉蓉的失落。

  没有瑕疵,但也仅此而已。一道菜能过做到没有瑕疵,就意味着厨艺已经炉火纯青,足以自称烹饪大师,这是很多厨师奋斗一生的终点。

  但是那个人,他的菜中却远远不止如此。在技巧之外,有着某种无法用言语道明的,远远高于厨艺之上的东西。

  所以,就连谢伯也不行吗?

  那赶不走的味道,让她有些恐惧。并非厌恶,相反,她恐惧的是自己对这记忆中的味道竟如此迷恋。

  “怎么了,有心事?”

  “不,没什么。谢伯,下周的‘烹饪大师赛’准备的怎么样?”她下意识的转移话题道。假意地又吃了两口肉。

  “没什么,就一个‘全力以赴’罢了。”

  也确实没什么好准备的,大师赛除了日期和赛程,其他都还未确定,题目也是要等比赛前一日才会公布。

  要说信心,能够参赛的都是近年来口碑极高的酒楼的总厨,彼此之间,就厨艺的技巧来说,刀工、火候都已经无可挑剔,练了几十年的,都已经成了本能,只是各自的领域毕竟有所不同。同一个省的厨师,有人偏重淮扬,有人擅长金陵,如谢茂德,专精的是姑苏的本帮菜,各种河鲜、湖产手到擒来,尤为出色的是糕团点心。所以比赛考题和临场心态才更重要,除了全力以赴,也别无其他的说法。

  闲聊几句,谢总厨离开了房间,作为厨房的负责人他平时的工作并不清闲。

  谢婉蓉怔怔地看着窗外,有些愣神。

  石路,吊桥东堍

  大巴士在阊门外南新路的路口停下,一车三十几名游客鱼贯下了车。走在最前的是手举着旗子的导游。

  “各位,先在这里集合一下,我们清点一下人数。”

  她的声音不小,但吵吵嚷嚷的游客并不十分配合,三三两两乱糟糟。

  “陆导,让我来清点吧。”碧君主动请缨。

  今天是她跟团的第一天,对什么事都觉得新鲜。

  “行,交给你了。”导游笑着点头道,“不过也别叫我陆导,又不是导演,我比你大,叫我陆姐就好。”

  “好的,陆姐。”碧君从善如流。

  陆姐名叫陆梨,是已经在旅行社工作了十多年的资深导游,虽然只是初次接触,给碧君的感官不坏,至少并没有拒人千里的排斥感。

  阊门这一带景点众多:城门外是石路、山塘街,而门内则是民国一条街的西中市。

  因为民国战乱频繁,少有完整的建筑群保存,故而这条数百米的长街在国内也是极为罕见和珍贵的。西中市两旁零星分布着五峰园、艺圃、泰伯庙、环秀山庄等历史景点,稍远些是著名的桃花坞,可惜唐寅故居——那座“桃花坞里桃花庵”出于文物保护的目的,目前并没有对游人开放。

  众多的旅游景点,却没有足够的停车场,导致这里的停车位始终紧张,所以大巴车将旅客送达后便要离开,等下午游览结束再来接人。

  “结束前,提前半小时打电话给我。”司机大叔做了个电话的手势。

  陆梨点头答应了,看着大巴车开走。

  “大家请安静一下,我来点一下人数。”

  碧君一连说了几遍,游客才安静了下来。

  清点人数的工作并没有想象的容易,不是部队也不是学生,游客多半没有配合的想法,清点完已经是十分钟后。这导游初体验果然有些累人,不过这样的感觉也不坏。面对形形色色的游客本就是导游的工作,巍峨的阊门古城墙下,是她踏出的第一步。

  “好,大家请看这边,”陆梨打开了小蜜蜂扩音器,“这里就是阊门,可以说是苏州的地标。大家选择阊门这一片的景点来旅游,眼光很不错的。”

  导游的话让一些游客笑起来,他们都知道,选择这里是因为这些景点免费而已。公司团建,本就没多少经费。阊门、山塘、五峰园、泰伯庙,都是不需要门票的。

  不过从阊门开始认识姑苏城,确实可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因为姑苏城的历史本就始于此地。

  “根据记载,当年孔子带着颜渊登泰山,在泰山顶上孔子指着东南方向,问颜渊是否看见吴国的阊门。颜渊点头回答。所以至今在泰山顶上的孔子庙前还有‘望吴胜迹’的石牌坊——这段对话记录在《论衡·书虚》中。”

  陆梨娓娓道来,之前闹腾的游客此时也被吸引了注意。众人顺着她的介绍,望着这座城门。

  “在泰山顶上当然看不见阊门,只能看到滔滔大江,孔夫子是以阊门指代当时正在崛起的吴国。还有曹雪芹写红楼梦,提笔也是从阊门讲起。所以在古代,阊门就是姑苏的代称,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地标建筑。”

  或许过去不知道,又或许依稀在书本上听说一些。但真正站在这古迹之前,听着历史,感受时代的沧桑感,那种感觉和书本是决然不同的,这也是旅游的意义。

  气通阊阖,这座始建于周敬王六年(公元前514年)的城门,是姑苏城的前身“阖闾大城”的八座城门之首。传说玉帝居住于高高凌霄之上的天宫,天门本名就叫“阊阖门”,伍子胥便以此为名而筑阊门,并仿造神话中天宫的格局而筑姑苏城,因此姑苏在筑城的那日起就有了人间天堂的美誉。

  阊门当然早已不是2500年前的阊门,在这数千年的时光长河中,它遭遇过太多的磨难,一次次的经历损毁和修复,从吴国覆灭,楚国重修阊门,到秦始皇拆除诸侯国首邑的城墙,又在汉时重建,之后又数次因战火被推倒而重建过。五代十国、元末明初、太平天国……

  这座多灾多难的城门,用自己饱经岁月侵蚀的青砖,尽自己所能的护卫着这座城。它见证了这座城市一次次的兴衰荣辱,作为都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它的每一次倒塌,都意味着姑苏城面临了近乎覆灭的浩劫。

  直到最后一次,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因大炼钢铁需要建高炉的砖石,它伟岸的身躯被推倒,肌肉骨骼被投入了轰轰烈烈的时代潮流中,只剩下城上的残垣断壁,和下面孤零零的石门。于是,姑苏没了阊门。

  但是,没有阊门的姑苏城是残缺的。

  2002年,环古城风貌保护工程启动,SZ市园林设计院以《盛世滋生图》、《三百六十行》等古画为蓝本,并参考了抗战时留下的一些珍贵照片,遵循“修旧如旧”的原则,收集大量附近出土的旧城砖重建阊门,新城墙又将残存的民国城门的残垣隔空包纳其中,尽一切可能的保存历史遗迹,又尽量还原历史风貌。

  历时四年,今年(2006年)阊门城楼再一次屹立在大众面前,它或许已经不是曾经的它,但在苏城人的心里,它始终的这座城的灵魂。耳畔依然传颂着那些诗词歌咏,回荡在千年的时光长河中,激起层层的浪花:

  【吴趋自有始,请从阊门起。】——这是晋时陆机的咏唱。

  【阊门四望郁丛丛,始觉州雄土俗强。十万夫家供课税,五千子弟守封疆。】——这是唐时刺史白乐天的感叹。

  【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又擅雄!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这是明朝大画家唐伯虎的歌赞。

  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站起,这座城门承载着悠久的岁月。

  听着陆姐的讲解,碧君的手触碰着厚重的墙砖。此时城门下车水马龙,汽车、电瓶车络绎不绝,遥想两千五百年前,孙武、伍子胥率军从这里出兵伐楚,兵甲战车同样是在这城门下陆续驶过。

  脑海中历史的文字与眼前的城门重叠,这座城仿佛还保留着那时的记忆。

  真是不可思议,2500年,多么漫长的岁月,却仿佛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同一时代,在遥远的西方,巴特农神庙下古希腊悲剧正在上演,亚里士多德尚有一百多年才出生;阿拉伯帝国尚未建立,那片土地上的国度依然有着古老的名字,叫作巴比伦。

  而如今,古希腊文明只剩下零星的古迹和只言片语的神话,与现代的希腊毫无关系;古巴比伦的《汉谟拉比法典》早已成了传说,它的人、它的事淹没在不可知的时间深处。在这些古老的土地,哪怕出土些许的文物,也无人能读懂上面的文字,因为他们彻底断绝了文明的生机。

  但这座城市依然延续着传承,一年年、一代代,通过古老的文献、通过人文古迹,将历史封存,交付到了后人的手中。灵岩山颠有西施的琴台,天平山后有越王卧薪尝胆的白马涧,从阊门进去几百米目所能及之处,跨在西中市上的不起眼的皋桥,是东汉时皋伯通的住处,成语“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正是出于此地。

  这样的古迹太多,这里的每一条小巷、每一条小河,都曾在岁月长河中留下过故事,对于碧君来说,这些就是她想要分享给每一个游客的东西。她当然爱着她的故乡,也希望跟多人能了解、能喜爱这片土地。

  这是她想要做一名导游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