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神的太阳花园 第五章 记忆中的街巷
作者:海王波士顿的小说      更新:2022-05-24

  合欢树下,两个小人蹲着。

  一群忙碌的蚂蚁,对它们来说不远处的两个小童就如巨大高山,与它们的世界毫不相干。庞大与渺小,分隔成了两个世界。

  在孩子眼里,看蚂蚁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往往会花个半小时,只为看一群蚂蚁搬走一只苍蝇。

  黑黑的蚂蚁小如芝麻,是再脆弱不过的生灵。

  “呐,碧君,你知道吗?听说森林里有一种蚂蚁,在遇到大火的时候,会滚成团抱成一个球,从火里滚出去逃生。这样外面的蚂蚁死了,里面的还能活。”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书上啊,书上这么说的。”

  “孙若涵你知道的真多,一定看过很多书吧?”

  被女孩这么夸奖了,七八岁的小萝卜头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外面的蚂蚁都会被烧死,那么大家肯定都往里面挤吧?”女孩又问道。

  “不会,书上说蚂蚁都很团结,很多蚂蚁会自愿裹在外面。”

  “这样啊,那它们可真伟大。”女孩这么说了,想了想那样的场面打了个寒颤,“我可做不到。”

  “我也做不到。”男孩郑重其事的补充道。“为种族的延续牺牲一切,这是生物的本能,也因此才能将自己的基因延续下去,不被自然界所淘汰。但是我们人站在食物链顶端太久了,失去了这样的本能,所以不知从何时起,都只想着自己了。”

  女孩有些愕然,“你说的什么,我都听不懂。”

  “其……其实我也不懂啦,只是书上这么说的。”

  那时的他们总喜欢交换一些从书上、电视上看到的知识,感觉那是像大人一样了不起的事,如果有一天什么都知道了的话,一定就能成长为厉害的大人了。

  ——

  游船码头旁,集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碧君点了人数却发现少了两人,她又确认了一遍以防点错,依然是同样的结果。

  “陆姐,还有两个游客没到。”

  “好,我来看看。”陆梨说着拿出了名单。

  遇到一些没有时间观念的游客,这对导游来说是家常便饭。好在整个山塘街景区本就不大,也不怕走丢,或许再等几分钟人就来了。不过因为接下来还有午餐,然后是五峰园和泰伯庙的游览,时间并不宽裕,不足以过多浪费。所以陆梨还是第一时间对照游客名单,一个个核对了起来。

  很快,她就找出了离队未归的人,幸好事先在名单上也都留有电话。

  “稍等一下,我来打个电话联系一下。”陆梨说着,走几步到河边拨打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了。

  听那边说话,碧君依稀听到了“桥边”、“没人的巷子”、“寺庙”这些词。两分钟后,陆梨带着苦笑挂上了电话。

  “麻烦了,他们不在景区里。”

  这大概是最糟糕的状况,七里山塘,但实际开发成景区的只有一小段,仅包括自山塘桥起始不到一公里的一段区域,之后过了广济桥就是普通的古街了,那依然是居民生活的市井。那两名游客显然是穿过了广济桥,也不顾是否出了景区出口,一路往西走了。

  “他们在电话里说是看到寺庙,这条街上的寺庙不多,应该是普福禅寺那边。”

  “普福禅寺很远吗?”碧君问道。她虽然曾经住过山塘街,但毕竟是孩童的时候,只对家的周围熟悉一些,再远一些的地方也并不了解。

  “从这里走大概两公里多一些,禅寺再西边就是虎丘了。”陆梨说道,从这里到普福禅寺几乎就是要走完完整的一条山塘街,四、五里路,开车就是一脚油门的事,可是步行的话说短也不短,那两名游客大概是单位里憋坏了,难得出来撒欢,这自由活动的半个小时里就一路闷头往前走了。

  这条路毕竟有些小巷的岔道,以防他们不认得路乱走,陆梨只能去接他们回来。

  “你们可以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把他们接回来。”她吩咐碧君带着游客在这里稍等,想自己去带人,可听了这话,有几个游客却生出了兴趣。

  “在这等着多没意思,那个普福禅寺是景点吗?如果好玩的话带我们一起去吧。”

  有人这么说了,其他游客也都赞同,毕竟不到三公里的距离对于这些公司的小年轻来说还真不算什么,平时健身慢跑也要五公里、十公里的。难得出来走走,也不介意多浪费些体力。

  “普福禅寺挺小的,没什么好看。”陆梨说着,想了想又改口道,“不过如果你们想去看看也无妨,因为这座寺庙还挺有名。它有另一个名字,叫‘葫芦庙’。”

  没什么好看的景色,但又有点名气,这有些矛盾,不过听了“葫芦庙”这个名字,有游客想了起来。

  “葫芦庙,是《红楼梦》里面的那个葫芦庙吗?”

  【按那石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有个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狭窄,人皆呼作“葫芦庙”。】

  这正是《红楼梦》开篇第一回所云。

  如果《红楼梦》是一本电影,这就是开幕的第一个镜头。

  七里山塘,因古人常爱把数字说圆满,一些古籍中又多记作“十里山塘”。所以书中称阊门外的十里街,指的就是山塘街。而普福禅寺只有前后两殿,中间是一间狭窄天井,形似葫芦,所以有了这“葫芦庙”的称呼。也正是曹雪芹撰写的文章中,林黛玉的启蒙老师贾雨村最早寄住每日卖文为生的地方。以此为线索,点出了后续的人物。

  虽然不是什么有名的景点,也不算有什么历史的名胜,却因为《红楼梦》有了些传奇色彩。

  这座坐落于青山桥畔,建于宋淳熙年间的小庙,在书上也只是提了一提,算作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可能也只是曹雪芹当年来山塘街无意间一见,写书时需要个地名,不作他想随笔编了进去。不过既然是传了几百年的名著,故事中的一景一物,亲眼去看看却也颇有些趣味,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有种“圣地巡礼”的感觉。

  既然游客都有兴趣,陆梨也索性带着全团过去了。

  一路往西走,不过一两百米就到了广济桥,过桥后景色立刻就不同了。那些装饰地古色古香,又明显是翻新装潢的店铺都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颇有年代感的小路小巷。

  有些破旧的民居,来往的也少了游客,多是些常住的居民。街两旁依然是各类店铺,却没了花枝招展的装扮,朴素的犹如时间在跨过广济桥桥洞的那几步之间退回了二、三十年前。街边几个老人围着在下象棋,无人的竹椅上摆放的收音机正在放着评弹。

  与主路交叉,延伸开去的是一些小巷。沿着那狭窄的巷道望去,斑驳的墙体有些寂寥,又遮挡了阳光,只留下一线蓝色天空。偶尔有麻雀在青空的间隙间刹那飞过,不留影迹恍如错觉。

  莫名的,让人想要天空再下点雨,好映衬心里生出的那种感觉。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在某个瞬间,碧君心里突然明白了,这条七里长街本来就不是用来展览的道具,而是为了让人居住,千百年来一代代水乡居民居住的地方。这里的居民为了故乡的名片,舍了几百米做打发游客的广告,剩下的,才是独属于姑苏人自己的山塘。

  通贵桥、星桥、桐桥、普济桥,一路走着,路过一座座古老的桥梁,多是初建于宋、明之间。桥边有陕西会馆、山东会馆等当年的商会会馆建筑,有些成了遗址,有些改成了戏楼、博物馆,并不繁华又不乏热闹的街边是荣阳楼、五芳斋、新年点心店,这些一代代传承下来,已经深深融进了周边居民生活的餐饮店铺,汤包、汤团、小笼、生煎,还有那特色的油氽团子的味道是多少人从小到大的记忆。

  这个才是山塘,是碧君记忆中的家。突然,她看见了倚在河岸边的那栋小屋,那栋她本以为早就拆除的房子,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突兀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它重刷了墙面,周围也种了些树植,和记忆中的不免有些差别。记得以前家门前还有一棵粗壮的合欢树,花季时开满了淡粉的合欢花,树下常有一些寻找食物的蚂蚁,如今这树也不见了踪迹,不知是砍走了,还是枯死了。

  但是没关系,毕竟这小屋它还在这里。因久远而模糊的记忆就像找到了道标又接续了。原来都没有变,真好。

  她没有停留,脚步跨过了那小屋继续往前走去。花丛间的小屋被她记在了心里,又抛在身后。这里早就不属于她,但“山塘”这个本已经模糊的名字在她心里又鲜活了。

  过了普济桥不远就是青山桥,这座始建于宋,又在同治五年重修的古桥跨着山塘支流青山浜而卧。踏遍青山人未老,又与后面的那座绿水桥遥相呼应。

  普福禅寺就在青山桥西堍的路北侧,那两名游客正在寺外的路边等着,大概也等了许久的时间。见了大部队,两人松了口气又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因为自己两人,白白耽误了大家近一个小时。

  倒是没人责怪他们,一路上听了陆梨的讲解,游客都对这禅寺报了些期待,鱼贯都进去了。

  先前两人并没在禅寺里面多停留,毕竟一共也就两室见方的建筑,要当作景点去游览确实没什么好看的。不过待听说了“葫芦庙”的名头,他们又随众人回去拍了几张打卡照。

  这时,有人说道:“这边还有坟墓啊,怪吓人的。”

  陆梨正要说话,却见听游客抱怨的碧君向那方向望去,看清后恍然道:“是‘五人墓’啊,那是忠烈祠,不是普通的墓园。”

  听碧君这么说,陆梨不由停了本想说的话。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见陆姐突然安静了,碧君有些心虚。

  “没有,说得很对,五人墓确实是忠烈祠,你可以继续和游客介绍一下。”碧君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让陆梨笑了,“做导游要胆子大一些,拘束慎微的干什么,偶尔说错了也没关系,又不是做学术报告。想做导游就要多练练,从这里开始吧。”

  “说错了是不行的吧?”碧君嘟嚷道,不过陆梨的鼓励也让她放开了些。

  “说起五人墓的历史,是明朝天启年间,和一位出生苏州府吴县名叫周顺昌的官员有关。”

  周顺昌,官拜文选员外郎,因曾惩办了宦官高寀的爪牙得罪了当权的太监,又因见官场浑浊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主动辞官归乡。无论之后的东林党如何结党私营、如何为谋私利不择手段,其行是多么不堪,至少在天启年间魏忠贤尚得势时,这个群体尚不乏一些仁人志士。

  周顺昌因得罪魏忠贤而被抓捕,在当时的满朝上下,得罪九千岁被开罪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权势滔天的东厂出手谁敢阻拦?可是满朝文武不敢做的事,姑苏的百姓却敢。

  周顺昌是好官,好官不该被抓。就是这么朴素的理由,数万名百姓自发走上了街头。

  《明史》记载道:

  【及闻逮者至,众咸愤怒,号冤者塞道。至开读日,不期而集者数万人,咸执香为周吏部乞命。】

  一场冲突爆发了,结果是嚣张跋扈的东厂旗尉被百姓所阻,多人重伤,更有一名旗尉被当场打死。

  此事一出石破天惊,魏忠贤又怒又惧,他不甘一群蚁民搂了自己虎须,却又怕皇帝得知因自己引起的民变的真相。一度想要编造所谓姑苏百姓积粮屯械意图谋反的借口,派兵镇压一府之民。

  各方均是骑虎难下,若是任其发展,一场兵灾在所难免。

  就在这时,有五个人不约而同的站了出来。除了一人周文元是周顺昌的远亲兼车夫外,其余四人与周顺昌毫不相干。他们不是官吏,不是宿老,只是斗升小民。

  人是自己打的,旗尉是自己杀的,与其他百姓均无关系——五人当着东厂之面如此说道。便是三岁小儿也知道如此言行的后果,除了一死之外毫无其他可能。

  人真是他们打的?未必,甚至冲突时他们之中有人或许都不在场。但是东厂会在乎吗?魏忠贤会在乎吗?皇帝会在乎吗?他们只需要一个下坡的借口。所有人都不会在乎,百姓免了血光之灾,朝廷少了一场兵祸。于是皆大欢喜。

  无人知道那并不相识的五人是各自怀着怎样的念想不约而同站出来的。他们有的是行商,有的是布匠,用生命承担了本不该属于他们的责任。

  姑苏城向来给人婉约如水的感觉,但是在真正需要的时候,从不乏为一个义字抛颅擎天的人。

  “大家有听说过吗?听说森林里有一种蚂蚁,在遇到大火的时候,会滚成团抱成一个球,从火里滚出去逃生。这样外面的蚂蚁死了,里面的还能活。但是明知裹在外面必死无疑,蚂蚁们却不会争先恐后往里钻。”

  这是站在食物链底端的动物为了种族延续而保留的本能,人早就在数万年前就忘了这样的本能。

  但这是不对的,也许在寻常时只是一个普通的跑脚商、一个普通的客栈伙计、一个普通的街头闲汉,但在暗夜将至时,总有人会拾起火把,将自己奉为薪柴。因为相比活着,对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让自己的血脉亲人、自己的故乡父老替自己更好的活下去。

  【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青山桥畔五人墓,是废了逆阉魏忠贤的祠堂而建,正所谓“青山有幸埋忠骨”,曾经名为白云桥的它,或许也是因此而改名。

  “你这是哪里听来的呀。”陆梨笑道。

  “电视上?书上?”碧君有些不确定,然后也笑着说:“这是知道了就能成为厉害的‘大人’的知识。”

  “碧君,你很喜欢这座城市啊。”

  “嗯。”只有这件事,她是可以非常确定的。

  “你啊,一定会成为很好的导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