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神的太阳花园 第十三章 素斋
作者:海王波士顿的小说      更新:2022-05-24

  工地上,因为停工的原因,工人们都颇有怨言。

  不在于工作积极性多高,而是干活了才有工分。能上工的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家老小都靠着,谁也耗不起。

  班组长劝了一阵子,也不见有什么用,反倒是几个脾气暴的差点跟和尚干起来,他也索性不管了,远远的蹲到一旁的石台上去躲个清静。或者在他想来打起来了更好。

  这石台也有个名字,叫‘千人石’。听来历怪吓人的,说是吴王阖闾死后在这里修墓下葬,为了不让墓穴的秘密走漏,继位的夫差下令将修墓的千名工匠都杀死在这石头上,石头被血染红,到现在都没褪去。所以有了“千人石”的名字。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是这几天天气有点返潮,脚下的石台果真是赤红赤红的,让人不免有些信了。要说这封建的皇帝真不干人事,早该被打倒了。

  (夫差或许有点冤枉,这块从火山中诞生,至今已经一亿五千万年的石头,不过是含铁较高而已,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班组长漫无目的的想了一阵子,突然觉得鼻子里似乎传来了什么香味。

  “嘶,闻到什么味了吗?好香!”

  “别说,是肉味!难不成今天还要开大荤?”

  果真是肉的味道,工人们闻了一个个的站不住了。和尚也站不住了。三五个和尚站在工地旁,上午正是他们拦住了工人施工。前者是馋的,后者是气的。

  “阿弥陀佛,使不得,佛园净土怎能破了这斋戒?”

  远远地送餐的车推了过来,跟着餐车的是张经理,但推车的厨师却并不是平时工地食堂的厨子,而是个陌生的年轻人。不过工人们已经无心注意这些,一个个的都盯着锅子。如今靠近了,那诱人的香味简直让人无法把持。

  哪怕没吃过也能明白,那绝对是炖的香浓的肉菜。别说吃,工人们见都没见过。

  “张经理,这是给大伙吃的?”有工人不信问道。

  “对,这是今天的工餐,已经和庙里的和尚说好了,吃了下午继续干活。”

  “这绝无可能,阿弥陀佛,张经理,这佛门清净的地方怎能杀生煮肉?监寺大师傅让我来处理这事,杀生是大戒,哪位师兄敢同意?”

  看着气汹汹的和尚,张经理也不恼,依然是笑眯眯。

  “是你们监寺大师傅自己同意的,这次可没杀生,这里面没有肉菜。”

  “胡说八……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可出恶口,善哉善哉。施主你这分明是妄言,这锅里的不是肉是什么?”

  “这还真不是肉,”张经理掀开锅盖,用勺子舀起一勺,“看,都是土豆、萝卜。都是庙里的田里面种的,是你们大师傅亲自看着烧的,哪还有错?”

  若非亲眼所见,张经理自己也无法相信,这一整锅炖的香浓的‘肉羹’竟然没有一丝肉,真的都是蔬菜做成的。让他对这年轻人的厨艺越发敬佩。

  和尚有些犹豫了,不知该不该信,或者是否该回去和大师傅确认一下。

  “这位师傅,你应该多年没吃肉了吧?闻到这个味道,会有反胃的感觉吗?”孙若涵开口道。

  “这……”和尚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平时若是闻到肉味他是会有恶心反感的,但这次好像确实没有。

  就像一些极端减肥的人,节食不科学,长时间不吃正餐往往容易患上厌食症。当长时间不吃肉食,几年、十几年,身体也会本能的出现排斥。

  这不仅是心理问题,生理上也是如此。除非酒肉假和尚,真的出家人长时间不吃肉,体内的菌群已经不再适应肉类,营养摄入不均衡已经导致了身体的异化,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上,闻到肉味都会有本能的排斥。放在普通人身上可以算是一种类似厌食症的疾病,对和尚来说却是理所当然的。

  但面对这一锅‘肉羹’,闻着香味他们几人却都没有往常面对肉食的恶心感。这菜似乎和平时的斋菜也并无不同。

  还不等他再说些什么,庙里又来了两个和尚,说是奉了监寺大师傅的话,将几个拦人的和尚劝了回去。

  张经理说的是实话,刚才中午的时候他们确实已经和大师傅沟通好了。这些菜都是当着监寺大师傅的面做的,一料一物都是用的庙里的素食。

  “来,大家都赶紧吃,吃完了好干活。”张经理招呼着,让孙若涵将餐车推进了工地旁简易工棚中用餐的食堂。

  工人们都拿出了各自的碗筷。在这个时代,吃饭不积极那可真是思想有问题了。

  “王师傅,要不你来打饭吧?”孙若涵没有立刻打饭,而是询问了旁边站着的中年人。

  王师傅是工程队原本的厨师。给工人盛饭是厨师的工作,同时在某种角度也是特权,特别是集体饭堂的时候,谁多谁少就看厨师这一抖勺。这也是厨师权威的体现。

  王厨有些意动,但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算了,还是孙厨你来吧,你这厨艺我可学不来,接下来就多靠你了。”

  这话是不是发自内心不好说,毕竟旁边张经理还看着。

  “没事,这素斋并不难,王师傅你如果有时间可以一起做,做个几次就熟悉了。”

  见孙若涵没有丝毫藏私的意思,王厨真有些佩服了,刚解放没多久,这时候一门手艺就是一条门路,能撇开门户之见的少之又少。

  “那就麻烦孙大厨了,今天这打饭还是你来吧。”这次王厨的话里也多了些真心实意。

  孙若涵不推辞了。他知道,在这个特殊的秘境里,自己总算也真正找到了个落脚的地方。

  一勺粗粮饭、一勺素斋羹,每人都是几乎不多不少。

  其实这说起来,今天孙若涵做的并不是正规的‘素斋’。

  苏州的素食风俗早在先秦时期就有,而汉朝受佛教大量传入的影响,素斋也渐渐有了正规的斋宴制度。平时百姓日常餐桌上的一些饮食,如素鸡、素火腿,甚至是过年吃的春卷,最初也都是从素斋中演变而来。

  将素菜做出肉味,这只是其中一种,甚至可以算是素斋中的‘歪门邪道’。真正的素斋应当做出蔬菜本身的滋味,只要烹饪得当,素食本身的鲜美本就不亚于肉食。

  素斋同样是非常考究的一个菜系门类,仅一个食用油,就可分作蕈油、麻油、笋油、香椿头油等十多种,若要做的精细,用料也可以非常细致。如有名的‘罗汉斋’,以香菇、口蘑、草菇、冬笋、腐竹、油面筋等十八种原料精制而成,若能做好,滋味丰嫩鲜香,不差于鱼翅鲍鱼的‘佛跳墙’。

  现如今自然是没这个条件,多数人吃饭都是问题,孙若涵需要考虑的仅仅是如何为工人提供足够消耗的能量。从植物中最大限度提取到淀粉、蛋白、油脂,并处理的最易吸收,这些才是如今的工人需要的。

  这一餐,大约是工人们记事以来吃过的最丰盛的一顿饭。

  这些从帝国主义的铁蹄践踏中出生的人们,刚懂得认识这个世界,就遇到了日本鬼子的刀锋,好不容易赶走日本人,又是十年的内战。勉强活着已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又如何能考虑活的尊严?至于所谓的享受生活,那更是从没思考过的事。

  “孙大厨,你这菜是这个。”张经理伸出了大拇指,“如果不急着走的话,接下来后厨的伙食就交给你了。多余粮票我这也没有,就管个吃饱。”

  这大概是孙若涵最廉价被雇佣的一次,不过给工地工人做大锅饭也是新鲜的体验,至于什么待遇他并不在意。

  此时的虎丘塔,塔身搭满的脚手架正在陆续被拆除,塔外大件的施工都结束了,只塔内还需要修整一下,缝缝补补,工期大约还有一两个月就能结束。

  古城门之首的阊门、虎丘的云岩寺塔、留园的冠云峰,可以说是苏州城的三大地标。姑苏城丝毫没有后世姑苏城的景象,但此时站在塔下的孙若涵,以这样的角度看虎丘塔和后世的虎丘塔却并没什么不同。

  很奇妙的感觉,就仿佛它被从时间之中剥离开一般。

  孙若涵以离奇的机遇畅游在时光的长河里,但站在这古今未变,以一百三十万块砖堆砌而成,斑驳岁月都无法留下痕迹的宝刹古塔前,依然生出了渺小的感觉。这种感觉无关于其他,是对文明本身的敬畏。无论多特殊的个体,站在人类千年文明的造物之前都不得不保持必要的谦卑。

  “这塔啊,只能先这么囫囵地修一修了。”不知何时站在孙若涵旁边的张经理开口道。“孙厨,你要是在工地走动的话,这个安全帽要戴上。”

  接过张经理递过来的安全帽,孙若涵也觉得有些新鲜,厨师帽经常戴,这安全帽还是第一次。

  “你若是想参观,也可以去塔里看看,也就修塔的有这机会,平时这塔可不开放,塔门都封了几百年了。”

  孙若涵想了想,虽然有点好奇,但还是算了。毕竟塔里还是比较敏感,

  “还是不去了。经理你说的‘囫囵修’,这塔还没修好?”

  “修不好,没钱呐。当年古人修这塔,连地基都没怎么弄,挖了几条浅坑就开始堆砖头,当年修到第三层的时候塔就斜了,也不知道工匠怎么想的,继续往上建。用的砖头也都是黄泥浆砖,时间长了没了粘性,一碰就碎。这样的塔能千年不倒简直是奇迹,当年修塔的工匠大概也没想过吧。”

  确实是奇迹,文明的传承有时候就是如此古怪,再坚固的东西,可能都会在天灾人祸中湮灭,一些脆弱的却因为机缘巧合保存了下来。这座在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的人们看来都违反建筑学,设计师大概率吃了回扣,简直豆腐渣典范的工程,却和‘千年’这古老的几乎神圣的时间绑定在了一起,除了感慨奇迹之外,人类还能说什么呢?

  “前年专家来勘察了一下,地基下还都是大石头,这上千年的时间了,日晒雨淋石头间都是空隙。这塔真要修,还得从地基开始。这样的大工程,哪来的钱?”

  “这事啊,还得留给以后。要交给儿子、孙子辈咯。到那时候国家富强了,这些老祖宗的东西都能一个个修好,这干工程的才有意义啊。”

  不,不用那么久,二十年后改革开放了,这国家腾飞的速度会超过所有人想象。届时这座塔会迎来新生。

  孙若涵没说话,只是看着。

  更可贵的是,这座城市没有忘记初衷,没有在金融盛宴中迷失。

  古城不建高楼大厦、不拆一砖一瓦,在房地产金融席卷全国的时候,古城却坚持不卖地、不造楼盘,哪怕对旅游也有限开发。

  在GDP名列前茅的那些城市中,苏州大概是唯一一个不以房地产为支柱的城市。放弃开发古城区,不造楼、不建厂,还每年都投以数亿、数十亿计的资金去启动各种维护和修复工程,以外区县搞经济来反哺。

  这无疑是这些人文古迹的幸运。

  姑苏城以虎丘塔为地标,而虎丘塔也因姑苏城而长存。这座塔依然会屹立在虎丘之巅,以脆弱之躯等待着下一个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