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神的太阳花园 第十五章 行脚僧
作者:海王波士顿的小说      更新:2022-05-24

  迦叶如来舍利的出现惊动了整个姑苏城的佛教界。

  一般发现的文物古董是可以有苏州文管会处理,决定是陈列博物馆还是另行研究。但舍利虽也是文物,却毕竟有所不同,所以如何处置的问题还是移交给了苏州的佛协会定夺。

  舍利自然不能送去博物馆,那是对佛祖的亵渎,但供奉在何处又是放在台面上的问题。姑苏自古香火旺盛,佛教氛围浓厚,城内大大小小寺庙众多,任一家寺庙都想要瞻仰佛光,争来争去未免不美。

  最终佛教协会却决定将舍利重归虎丘塔,一如千年的时光中,依然放回塔内封存。

  不过在那之前,如来舍利现世这样的大事总还需要举办一次法会,以大典供奉佛宝。法会并不拘泥于寺内僧人的身份,只要是姑苏城内的佛信徒都可以参与,瞻仰佛宝共襄盛举。

  佛教界举行舍利瞻礼法会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一场法会动辄千人、万人规模,更何况是供奉如来舍利这样的大事,这个夏天注定在忙碌中度过。

  这样的繁忙和孙若涵似乎并无关系。

  闲日里,他都会山上山下走走。虎丘,可以说是吴中第一山——不在于它的高度,而是知名度。

  八百多年前,曾有一位文人这样一步步爬上虎丘山。走的很慢、很悠闲,将四处的景致仔仔细细的看到眼里,品在心里,然后发出了一句流传到今天的感慨——到苏州不游虎丘,乃憾事也。

  这是一句来自八百年前的广告词。

  若让人说出一个苏州自古以来最有名的人,答案可能五花八门,但若将这个问题去询问一些对苏州并无了解的人,比如香港、台湾同胞,答案却惊人的一致——苏东坡。

  为什么?苏轼,既不是苏州人,也从未在苏州为官。

  答案就是他说了这句流传八百年的广告词,将苏州、将虎丘,也将自己传到了海内外。让人知道了江南一隅有座姑苏城,城里有座虎丘山,山上那斜塔,论历史远在比萨斜塔之上。

  虎丘确实应该感谢这位八百年前的游客,将自己的名字带到了世界。

  孙若涵一步一阶的走在山路,漫无目的的,很快来到了虎丘脚下,那是七里山塘的西端。

  这条街孙若涵的家——几十年后的家。这段日子他常常会来山塘走走,体悟某种有些矛盾又有些新奇的感觉。他曾属于这里,却又分不清是曾经还是将来。

  古朴的山塘,完全没有丝毫后世景点的样子。沿河的房屋裸露着砖块,看不太出原本的颜色,陈旧又破败。望去一排排木质的窗棂更是破落,也不知是太脏还是已经腐朽。

  相对的,来来往往的行人也没有后世的匆匆。悠然的、慢慢的生活着,让人感觉这是一条活着的街巷,而不是装扮着放在橱窗里展览品。

  走在其中不免有些不太好闻的气味,估计某些墙角还有倾倒的污水和小便,但漫步在街巷里走一会儿,很快让人融入其中,又不觉得在意了。

  街口经常有个老和尚,也不知是云岩寺里的僧人还是云游的行僧。他戴着眼镜,批着麻布淡黄的僧衣,时常坐在一处石墩旁。每次见他,总是在挂着‘南无护法韦陀尊天菩萨’僧布的铁钵上衬着纸用毛笔在写字。

  将铁钵倒扣在石墩上当做书桌,老和尚穿着一双镂空的拖鞋,只用带子系着勾住脚趾,写字时常常脱在一边。将那有些发紫的脚半搁在石墩旁,方便弯下身写字。

  孙若涵有时会站在和尚身后看看。

  因为国家是去年才开始推广简化字,真正简体字推行还是要到八九十年代,所以和尚用的还是民国时通用的繁体。他的字不算漂亮,但还算工整,让人看着并不费劲。

  大多数时间老和尚都在抄佛经,一字一笔,也不知写的是什么。每个字孙若涵都认得,但也看不明白经文的含义,更不知是哪篇经典。他唯一知道的佛经只有“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那篇《心经》是碧君曾经送给他的风铃上刻着的文字,更多的就不甚了解了。

  但偶尔,和尚也会替人写信。

  他见到过几次。当老和尚写信笺时,周围或站或蹲三两个居民,口述着让和尚代笔,姑苏的乡音转化文字有时还要争辩几句词意。一封信写完,多是给和尚几把米,或是一块红薯,和尚也来者不拒。有时哪怕遇到不给分文的,和尚也不会纠缠。

  这大概本就是一种化缘。

  “施主是有信要代写吗?”

  这日,或许是孙若涵在和尚旁边看得久了些,他突然开口问道。

  “不用,我会写字。”

  “识字啊,那挺好。”他笑着点头,“人不能做睁眼瞎,像你这样年轻的,就该多念念书。这佛经能看懂吗?”

  大概是孙若涵盯着佛经时间久了,老和尚才这么问了一句。

  孙若涵摇了摇头,“字都认得,但说的什么意思完全不懂。”

  “不懂啊?没事,其实我也不懂。”

  “啊?”

  孙若涵惊讶的样子让和尚觉得有些好笑,咧嘴露出了一口常年粗粮磨损的牙齿。

  “这佛经啊,其实很多都是梵文,音译过来的。大概什么音,就用汉文写了。过去跟着师傅念,一千遍、一万遍,念是念熟了,却也不懂说的什么。以前的大师傅们大概还懂,这打了几十年的仗,就没人懂啦。当年唐僧不就这么去西天求经么,天竺传来的,谁也看不懂,需要人去翻译翻译。”和尚说着笑了笑,指着自己抄写的经文,“懂不懂其实也没关系,写写字、抄抄经,也是修行。”

  “师傅你是在这云岩寺修行吗?”

  “前阵子是在云岩寺挂过单。不过老僧仅一行脚僧罢了,哪里都呆不住。在这佛寺里修行,天天拜佛日日念经,其实还不如在外面多走走。一粥一饭都是化缘而来,化的是粮米,播的是心田一点善念。”

  和尚说着收起了毛笔,看纸上的文字也彻底干了。

  “在这里也呆了一阵子了,该走啦。”

  “师傅你要走了吗?可是前阵子这虎丘塔不是出了迦叶如来舍利,听说过阵子还要举办法会,你不参加一下吗?”

  这样的盛会,任何一个佛教徒都理应不愿错过。老和尚想了想,却摇了摇头。

  “一辈子都在拜佛,有没有这舍利又有什么关系?我拜的这佛啊,从不在那塔里,一直在心里。”

  和尚收起了笔墨和钵盂,将那一叠十多页铺着晾干的手抄经文收在一起。

  “不嫌弃的话,就收下这经文吧。虽然老和尚字写的不好,也是一边念着一边写的,算是开过光吧。贫僧用抄字化缘,施主用施斋修塔,都不错。”

  这么说了,孙若涵才意识到,这和尚认识自己。大概如他所说,确实在云岩寺挂过一阵子单。

  他是虎丘派的僧人吗?孙若涵不知道,也没多问。只接过和尚递来抄写的经文。

  “性即是心,心即是佛,佛即是法。南无阿弥陀佛!”和尚念了一句,托着铁钵渐渐走远了。

  孙若涵看着他走远,只是看着,没再说什么。这或许只是一次偶遇,但对孙若涵来说,又有些说不清的感觉。

  一个半月后,虎丘塔的抢修工程正式竣工,从内而外这座宝塔被加固了一遍,至少三五十年中不虞再有倒塌的危险。但也仅此而已,地基未固,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工程队撤了,孙若涵也算是‘失业’了——本该如此,不过张经理在临别时却特意又来找他。

  “斋祭大典?”

  “我这也只是替人传个话,还记得前阵子文管会的领导夸了你的手艺吗?人家也不是嘴上说说,一直挂在心上。这次庙里准备举办供奉如来舍利的瞻礼法会,法会中的一应斋食需要有人主持,这不就想到你了。”

  所谓的法会,需要设斋食供养水陆有情众生。这其中以供奉如来舍利是众法会中最隆重的,祭水陆众生的斋食也算是法会中的重要组成,半点马虎不得。

  法会供养众生的斋祭不同一般,原本是有明确制度的,但如今国家动荡才平息不久,佛寺中斋食的传承也没能保存太多。

  各寺庙虽然都有各自的火工僧人,但也只是普通和尚。平时做点应付一日三餐的伙食没问题,真要找到懂得斋菜文化的还真不好找,想要承办一场大典是有些勉强了。

  原本这正烦恼着,倒是文管会的领导,不经意间想起了之前在工地食堂吃的一餐素斋。提了这么一嘴,云岩寺的监寺也想起了这么一回事,这才有了张经理此时的相请。

  张经理说着也有些得意,这人也算是他‘发掘’的,做出名堂了他面上也光彩。

  “法会就在云岩寺举行吗?什么时候?”

  “不是云岩寺,这庙太小了。”张经理解释道。虽然曾经的虎丘是佛门大寺,如今却凋敝了许多。

  其实在孙若涵的记忆里虎丘是没有和尚的,寺庙也早就废了。想来废寺应该是几年后特殊时期的事,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如今虽然寺庙还在,但和尚算上小沙弥,大大小小也就几十号人。这样一间小庙当然没有能力承办这样法会的。

  “这次负责承办法会的是西园的戒幢律寺,那是姑苏城最大的寺庙,到时候舍利是要恭请过去的。”

  虽然姑苏城的寺庙不少,大大小小几十座,有名的寒山寺、灵岩山寺、报恩寺、重元寺等等,但要说百寺之首的,定然是西园。这样盛大的法会,也只能放在西园才足以承办。

  戒幢律寺?孙若涵想到自己前不久才去那里打了一碗腊八粥,倒仿佛是因果轮回。先做食客又做厨师,这一饮一啄也是有趣。

  “时间呢?”

  “时间的话,听说就定在下个月的25号。”

  工程竣工,算算时间此时已经是六月份,也就是法会定在了七月二十五日。

  中国自民国起官方就开始用公历,已经用了近半个世纪。今年的七月二十五换成农历是六月二十八,这倒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六月初三韦陀圣诞,六月十九观音成道,都和这日子挨不上边。

  但供奉如来舍利本就是盛事,也不用特意凑观音、韦陀的纪念日。相反,法会定在任何日子,对佛信徒而言当日都必然是万事皆宜。

  恭请舍利从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还剩一个多月,已经算是仓促。

  “怎么样,这事能接吗?那什么,这次可不让你做白工,庙里面出三十斤大米做酬劳。可不是杂粮,白花花的大米。”

  如今的人因为多缺油水,都靠主粮摄取营养,饭量普遍偏大一些,但三十斤大米也足够普通人一个月的口粮。在这个粮食大于天的年代不可谓不贵重。

  孙若涵在意的自然不是这个,而是他不确定自己能在这秘境中呆多久。过去那几次在秘境中的时间,短则一两日,长则几个月半年都有过,似乎没什么规律。如今已经两个多月,也不知何时就回去了。

  他并不是佛信徒,对于参加这样的盛会也并没什么执念,只当看场热闹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但拒绝的话到嘴边,却莫名想起了前阵子山下遇到的那和尚,还有那一叠经文。

  【抄字化缘,施斋修塔,都挺好】

  鬼使神差的,他点了点头。

  “做斋菜是没问题,不过我可不信佛。”

  “这没关系。到时候场面很大,听说可能要好几万人,也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做,会有很多火工和尚和居士一起帮忙,你做个总负责就好。”

  既然如此,孙若涵也不推脱了。

  这总负责可不好当,要定菜式、设计菜谱,还要管理所有帮厨,做好分工和统筹。不过对孙若涵来说确实不是个事。曾经的他创下‘燧人氏’的品牌,这样的大型宴会本就司空见惯。甚至这样万人规模的斋会,远远不是他举办过最大规模的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