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影笛风 第十五章 忍冬 4
作者:石桥月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叶忍冬被姨妈接回了家。她神情呆滞,万念俱灰。

  姨妈搂着她瘦削的肩膀,轻轻梳理着她散乱的头发。

  “忍冬,即使天塌下来,还有姨妈在!什么都不怕,一切有姨妈替你做主!即使伤心难过,也要替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先养好身体,咱们一起把这个孩子抚养****!我不信阳光照不到你身上,总有一天,能拨开乌云看见青天。”姨妈搂着她的肩头,小心安慰着。

  从此,叶忍冬再没见到年幼的亮亮。他被郑桂珍看得很紧,唯恐被叶忍冬接走。

  见不着儿子,无疑像凌迟了叶忍冬一般。她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孩子!

  从死神那里擦身而过,为了不给姨妈添更多的负累,更怕郑桂珍夺走另一个孩子,叶忍冬在不起眼的巷子里租了一间房子。她要把这个池旭东不知道的孩子留在身边。

  忍冬带着日益沉重的身体,在家附近找了一份临时工作,每天往返于工厂和自己的小屋。

  姨妈经常过来帮忙照料,日子从未有过的宁静。

  静谧的午夜,叶忍冬轻抚日渐隆起的肚子,遥望无尽的夜空,思念着无法相见的亮亮。

  两年后的一天,姨妈兴匆匆地找到工厂,告诉她一个天大的喜讯:爸爸妈妈终于平反了!市教育局的老领导,请示了市委,安排她去市属的一所小学里当老师!

  叶忍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拧着大腿,喜极而泣。

  多少年的冤屈!父母却等不到平反的这一天!这一场浩劫,让自己的青春一去不回!让自己的家庭支离破碎!让自己的儿子无法回到身边!

  这些年来痛不欲生的悲苦再次涌上心头,什么样的补偿能让过去的一切重新再来?

  姨妈还告诉叶忍冬,爸爸妈妈的平反,多亏了项子明和他爸爸鼎力相助。项子明准备参加高考,进大学重新学习,问忍冬是否一起参加。

  叶忍冬看着熟睡中的阳阳,冲姨妈无奈地摇摇头。

  她不可能放下阳阳,重回久远的校园。

  她知道这些年项子明为她所做的一切。亏欠的太多,反而成了她心里难以承受、无以回报的负担。

  没过多久,传来项子明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的消息。

  叶忍冬带着阳阳穿梭在祝贺的人群里,她看到了笑靥如花的新娘和伴娘。

  当忧郁落寞的新郎出现时,叶忍冬忽然明白了,她该远离这对新人。

  姨妈告诉她,池旭东来过,听他的口风,郑桂珍依旧鱼死破的架势。

  失望的姨妈询问着亮亮的近况,却没有告诉阳阳的事。只要郑桂珍没有任何改变,阳阳的存在就是池家永远的秘密。

  姨妈不会想到,她替忍冬当家做主,从此改变了一家人的命运。

  被母亲长期洗脑后,池旭东听说叶忍冬身边带着一个孩子。他羞愤难当,果然如母亲所料,叶忍冬背叛了他。

  他对叶忍冬彻底死心,就当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每次看到亮亮,他五味杂陈,甚至怀疑亮亮是否亲生!转念想着叶忍冬的温顺贤良,深居简出,他矛盾了。

  长大后,亮亮眉眼五官酷似自己,渐渐打消了他的疑虑。不顺的婚姻,使他不愿意在这个让人窒息的家庭里多停留一分钟。

  借着工作繁忙的名义,他在家呆的日子更少了。即使心里对亮亮心怀愧疚,他也不知道如何弥补失去母的儿子。

  叶忍冬彻底告别了他的世界。随着职位的升迁,他要开始新的生活。

  有一天,阳阳泪流满面地从幼儿园里跑回家,向她哭诉为什么没有爸爸?

  压在叶忍冬心里的石头越发沉了。

  好半天,她才回过神,蹲下身,平静地擦干阳阳的眼泪,把他搂在怀里,温柔地抚着他柔软的黑发,泪水滴在了阳阳小小的肩头。

  “阳阳,你有爸爸,只是爸爸把咱们弄丢了,找不着了!你还有一个哥哥,妈妈把他也弄丢了,他肯定每天在梦里哭着找妈妈。假如有一天,你看见一个大你两、三岁,感觉很亲的哥哥时,一定要带到妈妈面前,让妈妈好好看看他,行吗?”

  阳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帮妈妈擦拭着腮边的泪水,破涕为笑,大声地叫喊:“我有爸爸!我有哥哥!我一定帮妈妈找到他们!”

  叶忍冬知道池旭东不止一次地找过姨妈。为了亮亮,她可以不要尊严;但想到郑桂珍的冷言恶语、千般刁难、势不两立,刚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

  她在等待命运的转机,就像父母冤案得以平反一样,渴望奇迹再现,还她一个完整的家庭,亮亮也能回到身边。

  然而,几年后,她听到一个噩耗:池旭东再婚了,并且添了一位千金。

  叶忍冬最后的一丝幻想彻底熄灭!

  “别人当我是根草,以为是你心头宝。谁知自己枉多情,甚至不如一根草。”

  很多年前的怨念,萦绕至今,不幸应验了。

  曾经的海誓山盟,永不言弃,在浓情蜜意时,从男人的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的信誓旦旦!然而,情已尽、缘已断,一切就变得那么虚伪和可笑。女人穷其一生,能相信、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已。虽有父母**,但父母会离去;疼的儿女长大后终究要离开;其它的一切都是身外之事,哪怕曾经耳鬓厮磨的枕边人,也会背叛离开。

  万物在变,人心也在变。

  叶忍冬辗转打听,知道池旭东的新婚妻子对亮亮还算厚道。

  她依旧在亮亮放学的时候,藏在远处,悄悄看着他。她要知道,亮亮是否健康?是否快乐?

  长大后,亮亮常常一个人形单影孤,很少和同伴说笑,脸上比同龄孩子多一些冷漠,眼神中隐藏着戒备、怀疑。这一切,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住似的,叶忍冬的心一阵一阵地绞痛。

  职务升迁后,池旭东换了新宅,原来的老房子人去楼空。叶忍冬想偷偷看一眼亮亮的机会更加渺茫了。

  叶忍冬当上了小学教师,离开了原来生活的区域,搬到江对面。

  她格外珍惜这份迟到的工作,抛开一切杂念,全心全意地规划新生活:她要及时充电,快速融进新环境,同时也要为阳阳设计人生蓝图。

  公派学习时,她只好将阳阳拜托给姨妈一家。

  没过几年,表姐夫林荣光从部队转业到地方,表姐姚丽萍随夫一起迁移到上海。三年后,失去老伴的姨妈也被女儿接了过去。

  热心的姚丽萍帮叶忍冬了一所小学,同时,阳阳的读书也能解决。

  “一年学样、三年像样、五年榜样”。这时候,叶忍冬的工作风生水起。

  她明白姨妈和表姐的一番苦心。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没有亲人的帮衬,生活多有不便。

  三年的外地进修,她失去了亮亮的消息。离开武汉,她将永远失去亮亮,连打探的机会都没有。

  她不甘心。

  前思后想,叶忍冬带着阳阳去上海看望姨妈和表姐,婉谢了表姐的一片好心。

  她不能永远仰仗姨妈,她必须学会独立生活,要让阳阳知道,她有能力养活母子,是称职的妈妈。

  阳阳一天天健康长大,一天天才华横溢,一天天快乐自信,淤积在叶忍冬心底的悲伤一天天散开,沉淀在心里对亮亮的思念却一天天浓郁,年华也在希望和等待中一天天老去。

  日子逐渐走向正轨,叶忍冬等待着阳阳从新加坡留学归来。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阳阳在异乡遭遇车祸!叶忍冬的世界轰然坍塌。

  她曾经庆幸,失去了亮亮,老天却送来了阳阳。她以为苦尽甘来,不料厄运移植到阳阳身上。风华正茂的小儿子横遭意外,幸福离她真的那么遥不可及吗?

  叶忍冬对着父母的遗照,痴痴地看,痴痴地笑。

  她崩溃了!

  老天对她太不公平!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亮亮、失去了家庭。现在,又要夺走阳阳!

  她绝望地想着,阳阳来这个世界,其实是受罪的。从小没爹、没见过哥哥,受尽周围人的讥笑**,到头来性命不保,没有未来。

  后来,阳阳总算脱离生命危险,却万念俱灰。叶忍冬拨开心头的乌云,强颜欢笑,安慰着暴躁易怒的阳阳。

  挺过痛苦的折磨和煎熬,阳阳从绝望中走出来了。叶忍冬似乎又看到了重新升起的曙光。

  她说服阳阳装上义肢,进行复健训练,重新面对新生活。

  有一天,叶庭阳平静地告诉叶忍冬,他想回家。

  叶忍冬悲喜交加:好端端的健康儿子,险些丧命。现在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一身残疾。

  但好歹儿子还在身边!

  叶忍冬把消息转告给林泉和居婉仪时,她无法知道那两个人的心情会有多复杂。

  现在,叶忍冬稳稳地踏上熟悉的土地,百感交集:这里有她快乐的童年,孤独的少年,悲伤的青年,崛起的中年,跌宕的晚年。

  时过境迁,一切都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副模样了,她从哪里找寻亮亮的线索呢?

  看着阳阳每天忙碌的身影,对亮亮挥之不去的眷念重新向叶忍冬袭来。

  居婉仪将医院的那一幕告诉叶忍冬,找寻亮亮的希望又被点燃了。

  叶忍冬强忍着心头的狂喜,平静地笑笑:“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人,下次再见到这个人,一定要想办法知道他的方式,让我有机会认识认识!”

  居婉仪很得意,开着卡雷拉,径直到工作室接叶庭阳。

  他们早约好了,去丁中央广场,监查配套景观进度。

  那天,她陪着姨妈到医院看望刚刚产女的表姐,却在医生办公室里遇见了与叶庭阳相像的人。

  她犹豫着,那一幕要告诉叶庭阳吗?

  后座的叶庭阳,被手里的几张效果图遮住了脸。除了专注,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

  武汉xg设计室的工作基本步入正轨,居婉仪将业务交给叶庭阳打理,而她自己则往返新加坡和武汉双城。

  母亲说过,父亲那边可靠的人越来越难找,授意居婉仪慢慢接手。

  叶庭阳全心投入到各项设计中,几乎忽略了居婉仪的内心世界。

  也许在叶庭阳眼里,她只是一个重要的伙伴而已。想到这一层,居婉仪心生恼怒,她猜不透叶庭阳。

  她泊好车,穿过刚刚完工的回廊,准备到中庭与叶庭阳汇合。

  这时,迎面走来三个衣冠楚楚的男子,她侧身避让,觉察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她抬起头,却与中间那个穿墨蓝色衬衫、正迟疑注视自己的男子目光相遇。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居婉仪心头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