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葱岁月 第十九章 三婶怨气
作者:萧云川的小说      更新:2022-10-04

  治丧后,王清远回了单位。家里的煎熬,再次留给了身怀六甲的三婶和孤苦的王家兴。三婶担心老人缓不过来,好言相劝,让王家兴渐渐从丧偶之痛中挣脱出来。想着再不能拖累三婶,王家兴一咬牙,拿上仅有的积蓄,去和王清灿吃住。

  自此,三婶和大女儿王平凤少了老人的负担。王清远除每月拿出一部分工资给王家兴外,其余的如数交给三婶。三婶真正拿到了王清远的工资。随着二女儿王平仙出生,三婶早早下地干活,又成了村子里的壮劳动力。

  王清远远在外地,小家庭全由三婶一人支撑。大女儿王平凤最苦。三婶忙着抢工分,她得照顾妹妹,每天背妹妹上学。妹妹不懂事,在她背上撒了尿,尿湿了王平凤后背。她害怕同学和老师笑话她,不敢进教室,躲到窗外站着听课。

  熬到小学刚毕业,王平凤辍了学。

  这年春节,生产队里来了供应肉的食品公司。王平凤嘴馋,偷偷去拣肉摊案板上的鲜肉,放在嘴里嚼味道。有人看到这一幕,跑去给三婶带了话:

  “三婶,你还不赶快去看看你家平凤——她是不是饿坏了,拣生肉吃呢!”

  生肉怎么能吃?!三婶吓坏了。她放下手里的活回家,拖回王平凤。想到婆婆揣着钱临终也没有喝到肉汤的教训,她索性请了半天假,将家里的老母鸡宰杀了,顺便做上全家人爱吃的糯米粑粑,叫王平凤请来王家兴,全家坐到一块吃。

  王家兴虽然老了,胃口却不减。他最爱吃三婶做的糯米粑粑,和着鸡汤,一口气能吃下五、六个碗大的粑粑。吃饱了,想着王清灿媳妇待他的刻薄,他满是感怀,悄悄抹了眼泪。

  四年后,三婶为王清远生下儿子王志山。儿子的降生,给了三婶希望。虽说她不是重男轻女,但一想到男孩将给家里带来的劳动力,三婶高兴,连左邻右舍也跟着羡慕。三婶干活抢工分的劲头更足了。

  王清远人在外地,远水解了不近渴,不能为三婶分担更多。孩子还小,一家人的重担压在三婶身上。三婶拖儿带女,凭她一副肩膀、一双手,难以撑起一家四口的开支,不时超支。王清远一成不变的几文铁工资,带回家,只够付清超支款。三婶泡在苦水里,苦苦拉扯着孩子们过活。

  日子的清贫与绵长,成了王清远对三婶堆积的亏欠。

  俗话说“愁生不愁长”。儿子王志山一天天长大。王志山三岁这年,王清远将他接到工作单位,好减轻三婶负担。在山区县工作多少年,他便和三婶分居多少年。时间在一天天过去,王清远看向三婶这头的日子,过了返乡的期限。可一场不期而遇的运动,打乱了一切,也让他回家团聚的日子,变得遥遥无期。

  对于王清远工作的调动,三婶无能为力。她最为揪心的,是女儿们大了,却没有一个象样的闺房。看着她们一天天长大,却挤在一间楼房,三婶心怀愧疚,多了建房打算。碰巧生产队有了指标,要给房子成问题的人家地基建房,三婶提出来要批新地基。

  听闻消息的王清灿夫妇找上门来,劝说三婶,让她买老爷子留给他们的老房子,由他们来批地基建房,这样一举两得:既省了三婶身为一个女人建房的麻烦事,又好让他们搬出去腾给三婶老房子。三婶没钱,双方说好了以工代补:由三婶出劳力帮四弟家建房,折抵房款后,余下的再付现款。

  三婶的娘家人听说此事,举家反对。娘家长子廖树枝,特意跑来劝说三婶,要建房自己建,缺钱、没人,我都会想办法帮你。可三婶一合计,打了哆嗦,说她多年过怕了“超支户”的日子,欠钱欠怕了,不敢欠下建房需要的账。劝三婶建房无望,廖树枝帮了她,给她送来了几车建房的石料,抵上三婶帮四弟家建房的工。

  有廖树枝的帮衬,三婶起早贪黑,为王清灿弟家打地基、挑土方,指着能多抵一点房款。好不容易捱到王清灿家新房落成,王清灿夫妇俩变了卦。两人说,以你三婶的石料和劳力,不足以抵偿房款,不能就此让我们交出旧房子;若要旧房子的话,再掏五百元钱!

  三婶傻眼,也让王家兴看不下去了。王家兴为三婶鸣不平,这下加剧了双方的关系紧张。三婶选择吃亏,拿出五百元钱,给了王清灿,拿了旧房子。

  有了旧房子,王平凤和王平仙有了象样的闺房。

  王清珍家的女儿们则没有如此幸运。王平来身为王家珍大女儿,直到出嫁的头天晚上,仍与三婶挤一张床。第二天出嫁,她才带着三婶连夜给她备的彩礼,嫁到婆家。

  随后王大华娶了媳妇杨金仙。杨金仙看不惯王大华家里穷,不时吵闹。三婶半夜里她的吵闹声吵得无法入睡。瞌睡不好,第二天也就难以下地干活。不得已,这天晚上听到吵闹又起,三婶去推王大华夫妇的门。门开了,王大华一个劲地捂着耳朵,睡在杨金仙脚头;杨金仙眼睛半睁半闭,数落着王大华。三婶的到来,打断了她的数落。三婶一脸恨铁不成钢:

  “你一天到晚闹什么闹?花子闹店啊!(笔者注:花子闹店,本地典故。大意是叫花子住店没钱付账,吵吵嚷嚷)你倒好,晚上不睡,第二天不干活接着睡;你不顾及大华,还得顾及我们呢!省省吧,赶紧睡下。我可没有你这么好的福气——闹上一夜,我睡不好,明天怎么下田干活?”

  杨金仙哑巴了。老王家多了少有的安宁。

  王家期盼的安宁远未到来。王三华被送到哑巴老太太家后,老太太过世,他无依无靠,又折回王家。生产队招工照顾王家珍,给他家一个名额,让王三华当了工人。王家珍一家人指着王三华的工资,仍旧糊不了几张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王三华回趟家,一揭锅,空空如也。没有办法,他只能上三婶家讨碗冷饭,泡上开水,填饱肚子,留下工资给王家珍,回了工厂。

  时间到了七十年代的最后一年。劳作一辈子的王家兴,撒手人世。

  村里对他的死讯,异常惊讶。因为直到他死前几天,仍有人见到老人在晨曦里挑上粪桶,去田地里挑水浇菜。人人猜测他是突发疾病。只有三婶知道,老人死于多年的慢性胃病。老人多年饮食的不规律,甚至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让老人患上了胃病。忠厚的老人面对家里的破烂光景,选择了隐瞒。每次胃疼得受不了,老人会叫三婶去为他刮痧缓解痛苦。最后一次疼得受不了,这才由王清灿和三婶两人,将他送进了医院。医院里人人熟悉的一位华侨大夫,仔细察看后,说老人已经胃溃疡晚期,时日不多了。

  王家兴最后的日子,是三婶陪他走完的。王清灿在送他入院后,说媳妇差不多要生孩子,走了。老人的病床前,剩下了三婶只身一人。

  临死前,王家兴拉着三婶的手,说他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你三儿子媳妇!你莫要报叹我。我死后,会保佑你和你老三家的!

  王家兴最后的遗言,令三婶恸哭不已。她的眼泪,是为老人有这么多儿女,却没有医治好老人的病,让老人饱受折磨而流;也为她孤苦一人,以一个儿子媳妇的身份,服侍着年迈的公公,极尽女人的难为情而流。

  王家兴前后,久患痨病的王家珍也走到了弥留之际。临死前,王家珍不合眼。他两眼直愣愣地看着跟前的人,淌着眼泪不说话。赵淑玉猜出了他的心思,去催三婶,要她赶紧再打电话催王清远。王清远紧赶慢赶,赶在傍晚时分,进了家门。王清远进门后,哥俩没说上几句话,王家珍对着他,手指了指跪在床前的几个儿女,合了眼。

  王家珍的身后,三婶出面,叫来从部队转业当上教师的王二华出钱,由三婶张罗,葬了王家珍。

  至此,王清远和三婶前头的人相继与世长辞。

  他们成了王家辈份最高的两人。

  王清远这年返乡,回到阔别多年的家。接触上了柴米油盐,王清远这才明白三婶的诸多不易,知道他那十年才涨一次的工资,项多能抵一小家人的超支款;要是没有三婶带着儿女们自力更生,这个小家恐怕会跟他的同事、工友一样,断粮断炊、青黄不接。他对三婶心生亏欠,一下班就帮他干活,以此弥补多年的欠账。

  本以为一家人会过好日子,可预想不到的事情还是接踵而至。王家珍的几个儿子一个个长大,娶了媳妇进了门。除了王二华媳妇人在单位上,不怎么回来,其余的几个媳妇,无一不搞窝里斗,眼里没有他们这两个长辈。

  王三华的媳妇名叫黄华丽,同村人。未嫁给王三华前,她在娘家不惜对嫂嫂拳脚相加,早有恶名;王三华与她相处后发现她的心地不善,想退了亲事,奈何家里穷,受不起别家的姑娘,在三婶的劝说下,低头娶了黄华丽。

  过门后的黄华丽改不了横挑鼻子竖挑眼,与杨金仙一个鼻孔出气。两妯娌联手,先是奚落婆婆“带了穷根子”,不管小叔子有没有成人,逼婆婆分家后,各人另起炉灶,另立门户,让婆婆去带未嫁未娶的王双丽、王四华过日子。

  一天,黄华丽从外头进家,人进堂屋,婆婆正与王双丽和王平仙聊着家常;婆婆看到有人进来,想着时间不早,起身进厨房做饭,黄华丽认定婆婆对她心怀不满,不断咒骂;骂到兴起,黄华丽冲上前,用肩膀去撞婆婆。婆婆年岁大,眼神不好,猛然间看到一个黑影上来,避让不及,被黄华丽一跟斗掀翻在地;在场的王双丽和王平仙年年幼,没有经历过如此阵势,吓得面如土色,高声尖叫,不知如何是好。消息传到王三华耳朵,他心痛不已,与黄华丽理论。不想黄华丽不思悔改,丈夫走后,一转身将气撒在婆婆身上。

  王三华又急又气。他不想背上不孝骂名,提出离婚。三婶不忍心两人的姻缘就此到头,出面调停,好言相劝,让王三华收了离婚的念头。不想,黄华丽非但不感激,相反一口咬定,王三华提出离婚是受三婶一帮王家人唆使!她瞪鼻子上眼,不时找碴。她今天为病死的一只鸡闹上三婶的门,明天为一头猪生病迁怒于人,大骂三婶是祸端。骂得不尽兴,她趁着端午节,趁着三婶请姑爷们前来过节,冲上门破口大骂。骂累了,撵来的黄华丽母亲又接上,一同开骂,搅得三婶家乌烟瘴气。

  王四华在哥嫂们与三叔三婶的吵闹中长大。成年后,他去了火炮厂做工。偶尔回家,他受嫂嫂们蛊惑,不分是非曲直,对王清远一家人心有芥蒂。

  一次他从火炮厂回家,看到王清远在动手改造老房子过道,得知王清远不让自己家出一分钱,心存感激,甚至提出来要做王清远帮手;后来经嫂嫂一番“点拨”,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去找王清远理论,问他:

  “你是不是想坏了王家‘堂屋堂在’的‘规矩’?”

  一语不合,王四华将自己的小辈身份忘了个干净,大骂王清远不是人。等外人听到他的噪声来劝他,他非但不依不饶,还指着王清远,骂他:

  “我哪来的三叔?我三叔早上了山,骨头都埋黄了!”

  大哥家如此恶毒的子女,让素怀“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之道的王清远心灰意冷。想着自己在大哥死后,将王四华等人视如己出,宁肯负了三婶,也不负了大哥临死前交待的话,一心对侄子侄女们好,可到头来,他省口抹牙、抚大了的侄子们,却是如此待他!他追悔莫及。

  三婶在家中首当其中,受的冤曲更是无处诉说,只能以泪洗面,把王清远当成了埋怨对象。这下王清远两头受气。想着三婶在王家遭受的种种艰难,他唯有有低头认错,对三婶的亏欠痛心疾首。

  如今,三婶一念及旧账,王清远立即哑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