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颉庙,夜晚,窗开半分,夜风习习,天书被吹开了崭新的一页。
风羲入梦。
那是一片无垠的黄粱篙里。
苍蓝广阔的天幕下,涌动着无限生机。昆虫们在盛放的缤纷花朵间忙忙碌碌过着自己的生活,仿佛这个世界从始至终都是这般模样。
如果跟随篙里小径的指引,或跟随温柔的风前行的话,你会被带到一座独特的高坡上。
在那不仅可以看到你从未见过的花朵,更有许多绚丽的蝴蝶飞舞其间。如果仰望天空,还会看到一根像爆裂了一样四面扩张并伸向天空另一端的巨大石柱。
在石柱下被石壁遮住的另一面,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那儿坐着一个身穿鹅黄色外衣,留着乌黑长发的男子。男子从未见过自己的模样——
因为这是一个没有水也没有镜子的世界;也从未有人见过他的样子,告诉他自己是什么样——因为那个世界没有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思考着能有什么办法穿越这片广袤的土地,到达遥远的还未曾触碰过的蔚蓝屏障。这样的话,一定能达到一个比这儿更遥远或更意想不到的世界吧,他想。
笛声响起,风羲惊醒~
风羲讶然,沓沓而行。
崖边,一人神秀俊朗,凭笛而奏,秀衣飘飘,临风而立。
黄粱一梦收起笛子。
风羲问道。
风羲抱着疑虑,注视着眼前男子的一举一动。
黄粱一梦彬彬有礼,邀风羲上座。
风羲再次问道。
黄粱一梦说道。
风羲道。
黄粱一梦笑道。
风羲皱眉。
黄粱一梦悠悠说道。
风羲问道。
风羲无言,不知面前之人莫名其妙的举动。
黄粱一梦十分客气的将酒杯推到风羲面前。
酒杯很小,酒香却浓。风羲并未拒绝,十分秀气的酒喝出了几分快意,想是她连日郁郁之故。
黄粱一梦笑道,对风羲很是欣赏。
风羲感到有些莫名。
黄粱一梦解释道。
风羲道。
黄粱一梦说得十分从容。
风羲说着,颇有调侃之意。
黄粱一梦厚颜一笑。
风羲想起了风桐的事,也许面前的这位异人能知晓些线索。
黄粱一梦一改平和,郑重说道。
风羲口气十分执怮。
黄粱一梦道。
黄粱一梦没有隐瞒。
风羲又惊又喜。
黄粱站在崖边,手里握着那支玉笛,白色的衣摆在风里猎猎作响,他知道面前的人将要离开了,独自一人走向着她心里深藏的那个执念。
他抚摸着玉笛光洁的笛身,迎着风,吹起了那首早已烂熟于心的曲子。
天地仿佛都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唯有这空灵悠长的笛声,和这不知何处而起长风,携带着不知名的花香,潮水一般浸漫了整个黄粱篙里。倘若笛音能幻化成像,那黄粱的笛声一定是深海一般的蓝,从他空白一片的生命里流淌出来,席卷过每一处荒芜,顺着每一条沟壑,沉静和缓的流淌,最后在岁月看不见的深谷里,汇聚成望不到尽头的长流,奏响不知名的,却亘古隽永的歌。
山海历三二零年入秋以后,青龙国边关雁门,已在入侵者白虎军控制之下。
不久之前,雁门还是座美丽的城市。大理石砌成的王宫或神殿,在艳阳照耀下闪闪发亮;石砖道两旁有着白杨树和水渠;春天一到,郁金香盛开,花团锦簇,香气扑鼻。
美与丑之间的转变,只在瞬间。白虎军入侵之后,雁门市街上满上血迹、尸体及污物。在青龙人民眼光看来,确实无法相信白虎人,特别是下级士兵的肮脏、无知及下流。尤甚者,征服者意识极强,稍不顺心,就拔剑砍杀民众。
而令高傲的****者白虎将兵陷入惊惶的事件,是发生在这年的初冬。
既是伯爵、骑士团长、将军,兼具主教地位的权威者俿离奇死亡。
十二月五日夜晚,俿喝了过多的美酒,后头跟着几位骑士,摇摇晃晃地走回部队配置予他的寓所时,狂妄地叫嚣着自己是如何去处置邪恶的异教徒的--将异教徒的婴儿活生生地丢进大锅内,加油烹煮,再用剑将他挑起,放在他父母面前,命令他们吃下去。结果,婴儿的母亲发狂,父亲赤手空拳欲与俿拼命,最后身子被一节节砍断。
同行的骑士们,对于俿如此残暴的手段,也为之惊讶、叹息。但在俿的瞪视下,只得强作欢笑,因为曾有随从因招致俿不悦,以至于遭到细针刺瞎以眼的酷刑。
不多时,俿与随从分道扬镳,走进郁金香花坛站立小解。同样皆是贵族身份,青龙贵族绝不会有此行为。
事出突然。
混浊的长嚎声从俿口中传出来。惊骇回首的骑兵及卫兵们,一时之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伯爵身体往后倒,踉跄几,剑握于手上不支倒地。骑兵及卫兵立即趋前,想救助伯爵,但发现伯爵下腹部被利器深深刺入,血及部分内脏喷冲出来。
无人为俿的惨死伤悲。但既是杀人事件,总要找出元凶。一伙人在黑暗中搜寻一回后,发现距离五步远的地上,伸出一只握着剑的手。在他们讶然的注视下,剑及手迅速地消失。
一名骑兵从鞘中拔出大剑,在地面上戮着。剑刃上只沾满小石及泥土。
就在下一瞬间,出现一幕令人窒息的光景。骑兵两膝位置,闪过一道白光。骑兵两膝被切斩断,整个身体滑落下来,倒卧在地。地面上还留着膝盖以下并排而立的两条腿。
恐怖及狼狈紧紧包围他们。对他们而言,在苍天教义及本身经验以外无法理解的事物,皆称为恶魔。他们无法理解的异国语言就是恶魔的语言,异教徒独自创造出来的文明,就是恶魔的文明。而现今他们所经验到的,正是恶魔或妖怪实际存在的证明。
夜风转向,一阵阵血腥味扑向他们,一阵哀嚷声,一名卫兵带着逃跑,其他人跟着一哄而散。
这大概是他们一生之中,最虔诚的一次祈祷吧!
一伙人逃散之后,只留下暗夜及二具尸体。另一只持剑的手,在黑暗中亮着白晃晃的剑刃,也随后消失于地面中……。
离奇事件传入白虎军实际上的总指挥紫仪耳中,他立即驱车赴王宫报告。
来到王宫,立于太子身旁的是身兼大主教及异端审问官两职的虣,他以恶毒的眼光,注视着孙慧的侧脸。至少孙慧是如此认为。
他已经到了?手脚可真快。紫仪在心中诅咒。
白虎国皇太子孙慧,吮着装满糖水的银杯,眼神闪烁不定。
当天,首先挑衅的是紫仪。
语气虽客套,但是在紫仪眼中地写着:少来多管闲事,你这个假冒圣人的和尚。
虣可不是谦逊之人。就算对于太子孙慧,亦常大声指责,是集依苍天教之排他性及独善性于一身的代表,就像是强大的教会权力穿上了僧侣服,化为人形,大摇大摆穿梭于教会、皇室之间。
虣大主教主张,应以异教徒万人生命来偿还。
孙慧手持糖水杯询问紫仪。
虣这家伙,说是宗教狂热份子,不如称作狂人更为恰当。紫仪心中暗忖。内心尚有些善念的紫仪,认为应该找出元凶。
玩转太极,孙慧换另一角度着想。此时,虣不禁想对他怒吼。
听完虣此话,孙慧更是瞠目结舌。
事实上,火刑已极残酷,除火刑外,另有其他酷刑。一般所谓,是引薪生火,而后就会冒出浓烟,受刑罪犯会因浓烟呛鼻窒息、失神或昏迷致死。之所以处以火刑,并非要将其烧死,而是有着以火净化罪恶的宗教意味。
相对的,不起浓烟,而慢慢烧死的处刑方式--则完全不同。如文字所述,乃于罪犯仍有意识状态下烧死,其痛苦可想而知。
孙慧并非同情异教徒,亦非特别仁慈的人。只是,孙慧有政治方面的考虑,亦有着其他二人所欠缺的常识。
孙慧所言虽然夸张,但绝非空穴来风。因为,玄武等国若以挽救青龙危机名义,向白虎宣战,白虎并无反驳来国的说词及资格。
虽说如此,大主教虣却一语驳回。
听了此话,孙慧不想接腔,只是默然。但对于接下来大主教的话,则差点翻脸相向。
孙慧,回头望着不知所措模样的紫仪,将银杯放置于林氐国引进来的檀木桌上,糖水摇晃,弄湿了桌面。
孙慧重述大主教所说的话,像是遭到巨大冲击似地。十天干的武力,与虣宗教领导力结合的话,必将威胁到自己的王权。因此,孙慧先前才大费周章,将天怒十方留在少昊,不带到青龙境内。倘若虣的话被批准,那么如今所做的种种努力,势必毁于一旦。
虣面露奸笑,瞪视着孙慧。
紫仪斜睨着孙慧。想必是他的父皇准许了如此残酷的命令。
虣语气坚定。他像是一株扎根于偏见、狂信的大地上,徒具人形自以为是的大树,这就是虣。再次体会此事的孙慧心寒不已,虽然他决非胆小气短的弱者。
虣提高声调,气势凌人。
孙慧心想,对方假借神意,他提出异议又有何用?
为了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任何事情皆假借神意,虣所显现出来的卑劣无耻,孙慧此时打从内心地感到憎恶,瞬间,反击之道掠过他心头。
这句话像是在大主教的耳中射入一枝毒箭似地。孙慧在今晚的舌战当中初尝胜利滋味。
虣声音转而粗暴,但毕竟不能无视于对方身份,或者,是他另有所谋,突然掩饰了表情,一本正经地说道:
最后说了这句圣职者惯用的话之后,虣告退。
紫仪于大理石地板边,吐了一口口水。
此种举动,亦是青龙的贵族决不会做的。不过,紫仪也是积压了许久。
孙慧靠近生气的紫仪身边说道。
紫仪的回答并不热络。
半晌,紫仪毫不作声。
李平阳要卫国候杨雄的首级?
孙慧会有此想法,是因为他认为李平阳可能看出了在现今白虎军最高阶层间,正明争暗斗,互相对立吧?
长夜过去,黎明乍现。
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李明渊第七子汝阳王李玄灵,正以万年寒霜似的冷彻,观察目前占领王都的白虎军内部发生的种种事情。而对于从地底下伸出手杀人的妖怪,以及狼狈而逃的白虎将兵,只有冷笑。
他面前一张大椅,靠背及座椅两旁,皆铺盖着高贵丝缎。当中坐着一位客人,白虎太子,李玄灵形式上的官长孙慧。他用丝质手绢擦着额头,并非擦拭汗水,而是为了掩饰他不安的神情。
遭青铜面具斜睨的孙慧有些心虚。他相信戴此青铜面具男子的能力,但却未必会放手让他去做事。
在回了对方的话后,李玄灵改变了语气来询问事情原委。孙慧之所以违背先前的诺言,其中必有原因。
然而,孙慧所说的原因,却令李玄灵感到意外。
青铜面具两眼露出险恶的神色。
青铜面具微微摇头。
孙慧点点头,但却像是故意表态。
第一次,在孙慧精悍的脸上,显现出脆弱的一面。
李玄灵默然。此刻的他--青铜面具及甲胄里面欣长的雄姿,看来就像神殿中供奉的青龙神一般。自幼武艺学问皆优,逝去的父王经常如此说:
的确应是如此的。如果李平阳和李显尧没有犯下弑父大罪的话!
青铜面具下,李玄灵双唇微动,语中带刺。孙慧目前的想法,非常容易猜测。杀死杨雄,归顺的青龙军与虣大主教之间的对立,必将更为激烈。孙慧希望与李平阳结盟,进军青龙国,虣大主教当然会持反对态度,加以阻挠。
结果又会如何?
孙慧受李平阳怂勇,因而下令放逐虣,或处以极刑。果真如此,则由虣所率的圣职者,又会有何反应?惊讶战栗,敢怒不敢言?或许反之,将会煽动信徒与王权对决?
另一方面,虣又会有何对应?眼睁睁地静待放逐或处死?或视太子为破戒者、叛教徒,而发动政变推翻其王位。之后,总也不能自立为王,看来他必须另立傀儡国王。
总之,太子的命运,不是大好就是大坏,孙慧自己如今也是骑虎难下。
不多时,孙慧步出李玄灵房门。因为原本就无期待立即回应。此时,一名他手下的骑士,状似紧张,趋上前来。在孙慧耳旁吱喳一番后,孙慧脸色为之一变。
孙慧后悔低估了虣的狡猾。
在为了杨雄的处置,而开始与虣对立后,虣已派遣使者,传唤为教会而战的天怒十方。
圣堂骑士团总人数二万四千骑,与白虎正规军比较,人数虽少,然而,因其具有了教会权威,前者自然较占优势。当天怒十方在阵前,立起银色十字的教旗时,白虎军可能就立即收剑下马吧!
城门大敞,看见形成庞大队伍入城的天怒十方的身影,虣频频露出胜利的笑容,孙慧则咬牙切齿,一旁的骑兵惊慌战栗,高声鼓噪。
正当孙慧面对虣与天怒十方的孤军奋战,进退两难之际,李玄灵悄悄地溜出白虎军分配予他的青龙贵族宾馆,走进深居陋巷的一户人家中,探访一名负伤者。
此负伤者,乃是青龙军的将军霍疾。
若无他的作战指挥,雁门恐怕更早沦陷。
卫国候杨雄,将守护雁门的重责大任委任于他,不无道理。
伫立在病房门口,李玄灵透过面具看着霍疾。
霍疾的身体大半紧裹着纱布,但气力丝毫不减。两人稍稍交过眼光后,李玄灵开口道:
霍疾两眼中,火光熊熊。
霍疾因绷带下伤口疼痛抽搐着双眉。
李玄灵语气认真地喃喃说道,环视屋内一周后,长靴停在画有不死鸟的地毯上。
霍疾屏住气息,抬头望着泛煞气的面具。那副武将的严峻脸孔中,错综复杂的表情交替着。
霍疾声音中断。李玄灵面对霍疾,取下青铜面具,露出左半部白皙秀丽的脸,右半部却是烧焦、惨不忍睹的模样。万骑长的视线,集中于李玄灵的左半脸,想找出一些先皇李明渊的面貌。
霍疾低声呻吟。青龙最强硬的勇者之一的他,颤抖着负伤的身体。在此之前,他总认为青铜面具这名男子,也只是白虎的爪牙。
李玄灵的声音并不大,却如雷鸣般震撼了整个室内的空气。霍疾的最后挣扎终被打破,顿时,两肩并垂,低头不语。
些许,抬上头来已不见青铜面具踪影。霍疾看看紧闭的门,呆若木鸡。
(四)
回到自己房间,李玄灵取下青铜面具,迳自盥洗脸部。
虽居处密室,但不带面具的脸,接触到外面空气,也足以感心情舒畅。李玄灵慢慢地、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墙上挂着一面可照及上半身的镜子。李玄灵立于前,为负伤的右半脸上药。突然他的视线转发移,房门开敞,出现端水而来的少女,两人眼光在镜中交会。
少女惊慌尖叫。水盆铿锵落地,水果酒壶、酒杯及装无花果的果盘,一并洒落地上。
李玄灵反射性动作,立即以左腕遮住脸部。此为他悲剧性的习惯动作。自十六年前,从熊熊火塔及烟雾中逃脱出来之后,虽保住性命,脸的大半却沦为火神的贡祭品。
片刻李玄灵眼神为之一变,他放下手腕,慢慢地走向侍女身旁。
李玄灵故作平静状。
除了对对方生气,也是对自己的嘲弄,因而语气带些苛刻。
惊慌失惜的侍女,片晌才省悟过来,开始弯腰收拾水盆及果盘。
侍女行过礼,快步地走了出去。李玄灵心想,她必是想忙逃离此地。
李玄灵无言地目送侍女离去的身影。被火烧焦的右半脸,早已无法表现出自己的喜怒哀乐。不过,白皙清秀的左半边脸,却反映出起伏的情绪。也许在侍女尖叫时,就想一刀斩杀她,但已失去时机。也不知为何自己并没有去追杀侍女的想法。
他再次回头,举起拳头,面对镜中的自己,一声,镜面破碎成蛛网状,随即他的影子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