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 那山,那事,那人(第九章)
作者:明青萝的小说      更新:2022-11-16

  那山,那事,那人(第九章)

  明青萝

  这样的事,几乎年年发生着,在村里已经形成了惯例,只要我父亲在学校没有回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这样做。父亲去世后,村里还分过几年的柴火,因为父亲不再是因为忙于学生的事务而无法分身,我们家便拒绝了当年的惯例,严格按照抓阄的顺序过秤,大家嘴里叹息了几声,一边念着我父亲当年的好,一边赞同我们用这种方式来惦记已经远离了这个世界的亲人。他们了解我的父亲,知道怎样做才是真正的对我父亲知根知底,才是真正的尊重。我父亲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别看你尚华叔没上过一天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写,但他内心深处对文化人的敬重和对知识的渴望,一点都不比你们这些喝了半桶子墨水就咣当直响的人少。

  小时候,大人们最怕我们干的就是瞒着他们私自下河、下池塘玩水游泳。村里有几个水库,水很深,一般我们是不敢去的。村里还有许多的水塘,还有一条横穿整个村子的蜿蜒小河,都不算很深,水波荡漾的,对我们具有莫大的吸引力。据老人说,几乎每一口水塘都曾经淹死过小孩,还有那条小河,不知道吞噬过多少幼小的生命。不过,这些听在我们耳边就像河两岸柳梢上的风,吹一吹就过去了,什么也没能留下。其实,有些时候,我们还是很害怕的,看着活蹦乱跳的小伙伴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我们只能用嗷嗷大哭来掩饰内心的恐惧和悔恨。每当这个时候,在泪眼朦胧中,我总能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像离弦之箭一般从村里窜出,有些摇晃却像闪电般向我们这边扑来,一声在哪里下的水,人影就像游鱼一般滑入了水中。用不了多久,哗啦的水声传来,尚华叔的手上便托举出刚才溺水的人。大家手忙脚乱地做人工呼吸,胸口按压,有时尚华叔还躬着身子趴在地上,把溺水的人倒放在他肩头或腰背上,上下颠簸着,直到溺水的人悠悠醒来。

  尚华叔的水性在村里排名第一,这是公认的,没有人跟他争抢过,在他手上救下的溺水人数也是最多的,没有人敢否认。刘屋的刘佳、刘小根、刘上福,黄屋的黄进财、黄小笑、黄妮妮,袁屋的袁晓天、袁世富、袁将,还有我们明屋的明正、明小美、明天天等等,我所知道的就有十几个人,都是尚华叔把他们从鬼门关前给拽回来的。我三姐在尚华叔手上救过两次,一次是掉进水塘里,一次是被洪水冲进了河里。我的好朋友朱亮是抢救时间最长的一个,大家都劝尚华叔放弃,他硬是把朱亮倒背在肩头,绕着村子转了两个小时,把我的好朋友硬生生给抢了回来。当然,也并不是每一次出手都能天遂人愿。眼看手上的躯体逐渐冰冷僵硬,尚华叔刀削刚毅的脸庞更加阴森可怖,平常寒光闪闪的眼眸也逐渐迷离,他长叹一声,便转身独自离去。

  村里的水库深达二十多米,里面的水幽深幽深的,泛着着碧蓝的光,平常我们是不敢靠近的,村里除了那几个顶级的游泳好手,其他人也不敢随便去水库里玩耍。那一年的初夏,一场暴雨过后,水库的底涵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漏水了,而且漏水越来越大。水库的底涵是埋设在大坝底下的排水管道,打开底涵,几乎可以把整个水库放空。附近几个村数万亩的农田灌溉都靠这个水库,不堵上底涵,这一年的收获就没有指望了。

  几个村的负责人连同上面派来的专家围着水库合计了三四天,还请了部队上的潜水员过来,堵了四五次也没有把底涵堵住。最后,专家们摇头离开了,说,等水库的水放完后再说。大家望着水库嘘嘘感慨,一筹莫展,这时,尚华叔站了出来,他说,可以让他下去试试,他对底涵周围的情况熟悉,说不定可以堵上。村里另外几个水性好的人也围了过来,说大家一起下去试试。老人们自然是不愿意,专家们都搞不定,再说底涵处的压力大,虽然吸不进人,但卷进了旋涡里要安全出来可没那么容易。尚华叔那几个小伙子可没时间听老人家多说废话,相互将用粗大的绳索连接成一个圈,把长长的绳子留了一端给岸上的人,说,好好拽住,我们先下去看看。尚华叔带着三个小伙子,每人往嘴里灌了半瓶白酒,扑通一声就扎入了水底。岸上的小伙子拽着手里的绳索,紧张地注视着水里的动静。每隔十来分钟尚华叔他们就浮出水透口气,如此来回了三趟,他们才爬上了岸。情况已经弄清楚了,尚华叔他们围坐在岸边,把底涵漏水的情况详细描述了一遍。原来是盖住底涵口子的水泥板开裂了,用什么方法都堵不住水往里面渗漏。那要怎么办?人们七嘴八舌地提出了许多建议都被否定。这时候,尚华叔嘴角难得地露出了一抹笑意,堵什么堵,不用堵,看到大家不解的目光,尚华叔才把下半句话说了出来,把整个底涵盖住,弄个厚厚的铁锅把整个底涵倒扣起来,铁锅在水压下会深深地压进泥土里,一滴水都进不了。当然这不是长久之计,铁锅生锈烂掉后就没有作用了,不过只要撑过这大半年就没事,冬天我们就可以好好地整修一下这个水库了,已经很多年没有放光水库的水了,肯定有不少大鱼。

  当天下午,尚华叔就和另外三个青年带着一个厚厚的铁锅潜到了水底,合力把那口铁锅倒扣在了底涵处。底涵的漏水渐渐变小,第二天便一滴水也没有了。那一年,那场暴雨过后,天空便再也没有升腾起乌云,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干旱的一年,村里的池塘全部干涸见底,连那条蜿蜒的小河也向我们这些小伙伴们展露了真实的河底世界。不过,那一年的收成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水库里的水碧蓝碧蓝的,虽然一天天变淡变黄,最后变成了黄泥巴,露出了倒扣在水底的那口铁锅,像是一个硕大的乌龟壳,锈迹斑斑的,却在暖洋洋的冬日阳光下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我们这班小伙伴第一次冲进了这个幽深的水库,在只能淹没裤腰带的泥水里大呼小叫,追逐着大鱼小虾。

  其他村庄这一年几乎颗粒无收,我们村却过了个让人羡慕的丰收年,稻田里的谷穗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分外刺眼,整修一新的水库更加幽深诱人,家家户户都分到了几百斤鱼,或是油炸做美食,或是晾晒成干鱼做年货,或是弄去卢镇出售换钞票,老老少少都欢天喜地。水库里那条200多斤的大鱼送给了尚华叔,这是大家对他最朴实的感激。虽然,尚华叔在村里与大家并不怎么融洽,很多时候大家还在心里暗暗诅咒他,但恩是恩,恨是恨,村里人区分得很清楚,也不会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错。其实,我早就发现了,村里不管是谁家举办婚宴酒席,尚华叔和我父亲都是必请的贵客。我父亲是村里第一个老师,家家户户都有他的学生,村里人读书不多,对知识的敬仰和渴望却与生俱来,烙刻在了灵魂和血脉里。尚华叔则因为他临危之际地猛然出手,是再生父母,没有谁会在婚宴酒席这种大事上忘记养育自己的父母。

  叶飞叶落,岁月悠悠,家乡的小河逐渐干涸,水库也变成了高楼大厦。尚华叔的水性,连同他毁誉参半的名声也渐渐沉寂,村里的老人一个个远离了这个古老的村庄,要么消散成了昨日的深邃时光,要么跟随儿女去了遥远的异乡颐养天年。

  我是再也没有见过尚华叔了,听他女儿说,尚华叔跟随他儿子去了西北,去了到处是一片干涸土地,再也找不到河流、池塘、水库的戈壁沙漠上的一座小城。因为尚华叔的儿子是一名戍卫边疆的军官,千里关山度若飞,痴儿无暇返家乡。我不知道,一年到头看不见青山绿水的尚华叔,是否还会时时想起江南的水乡,想起他双手伸进的那些并不圆鼓的荷包,想起他海阔凭鱼跃的优美身姿,还有溺水孩子们睁开茫然双眼时父母亲在他面前下跪磕头的带泪笑脸。再后来,听说尚华叔就终老在了那一望无际的漫漫黄沙里,如那年的大干旱一样,化作了一条干扁的咸鱼,默默怀想无边海洋的碧波荡漾。

  我想,时不时从尚华叔歇息身畔走过的,除了漫天的黄沙,还会有不屈的儿郎,紧握钢枪,会像他年轻的时候一样,动如脱兔、势若猛虎、快如闪电,该出手时就出手,让我们能够在水乡旖旎和繁华热闹里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四、旱狗

  旱狗,大名明大利,比我大八岁,是我的本家叔叔。旱狗这个人,在村里可以说是无人不晓,但知道他大名叫明大利的着实没几个。

  旱狗出生那年村里大旱,黄历上说,十龙治水天下大旱。那一年,村里的所有庄稼全部绝收,连最耐旱的高粱也颗粒无收,最后山上的松树死了一大半,房前屋后的竹子也全部开了花。雪白雪白的,像是寒冬腊月漫天飞舞的雪花,白得刺眼。老人们纷纷感叹,竹子开花破户败家,竹子开花赶紧搬家。古语虽然这么说,村里人却要好好感谢那些开花的竹子,竹子虽开了花,大家却无处可搬家。于是,大家纷纷把饥饿的双眼投向了竹子丛中的小白花,小心地把那一串串像是谷穗一样的竹米采摘下来,煮成稀饭,分外清香。村里人靠着房前屋后和漫山遍野的竹子,度过了那些艰难的日子。

  大旱之下,村里发生了两件大事,都与生死相关。一件是阿英婆喝农药自杀身亡。看到漫山遍野的竹子开了花,阿英婆大声唠叨着,竹子都活不了了,人更是无法活,我先走了,你们慢慢挣扎吧,有时间我再回来看你们。阿英婆张着没有一颗牙齿乌洞洞的嘴巴,说了一番耸人听闻的话语后,把一整瓶敌敌畏全部灌进了肚子里。赤脚医生赶过来,在她胸前用手术刀划了一道口子,伤口惨白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等了许久什么也没有流出来。处理后事吧,没用了,不用抢救。

  阿英婆就葬在了我家房子西侧的一个小山包上,离我家也就三四百米的距离。许多年以来,阿英婆的坟都是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村里人很忌讳非正常死亡,称为凶死,埋葬的地方称为凶险之地,很少人会将亲人安葬在凶险之地的旁边。尤其是阿英婆死前说的,有时间她会再回来看村里人那句话,怎么听怎么渗人。在父亲的影响下,我们根本不相信这些鬼怪荒诞的事情,尽管阿英婆的坟墓离我们家最近,我们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我七八岁的时候,更是天不怕地不怕,我还经常爬上阿英婆的坟堆去捡松树蘑菇,去割柴火茅草。与小伙伴们捉迷藏时,我甚至躲在了坍塌的坟墓洞穴里,没有谁能找到我,我因此赢得了许多的糖果玩具。

  我十岁那年,村里又迎来了一次干旱,不过,这次干旱持续的时间不久,也就两三个月没有下雨,村里的池塘、水库都蓄满了水,除了那条蜿蜒流淌的小河断了水流,可以看见鱼虾的脊背外,一切跟往年都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村里人却在悄悄议论,说有人看见了阿英婆,就坐在她自己的坟头梳理长长的头发。其实,那天村里晒谷场上的骚动我是听见了,只是当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天,天气十分炎热,早稻收割完了,晚稻也栽种下去了,夏季的双抢渐进尾声,大家正忙着拔花生。花生摘下洗干净之后,照例要挑到晒谷场上去晾晒,晒了花生的人家都安排小孩在晒谷场上守着,一方面要随时翻动,一方面也严防鸡鸭去糟蹋,甚至防备有人偷拿。虽然不值几个钱,但一年炒菜的油料都在这里,村里人宝贝得很,也闪失不起。这是个轻松的活,还可以时不时抓一把自家的花生在嘴巴里吞嚼,这看守花生的活是我们小孩子的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