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 那山,那事,那人(第十章)
作者:明青萝的小说      更新:2022-11-16

  那山,那事,那人(第十章)

  明青萝

  我的小伙伴朱亮就坐在人群里,大家一边玩闹着,一边吃着晒得喷喷香的花生。就在这时,有个人大声地叫嚷了起来,大家快看,那个老太婆是谁哪里,哪里有什么老太婆?就在对面山岗上那座坟墓,你没看见坐在坟堆上梳头的那个老太婆?接下来,晒谷场上就乱成了一团,惊叫声响成一片。大家都看向了那座孤零零的坟墓,还有人已经认出了坐在坟墓土堆上正梳理长发的老太婆是谁。大人们听到惊叫声从四面八方的屋里、田里赶了过来,最先赶过来的几个大人同样是看见了那个正在梳理长头发的老太婆,后面赶过来的人就什么也没有看见,无论他们怎样睁大眼睛,看见的都只是孤零零的坟堆和摇晃的茅草。

  我自然是没有看见这惊悚的场面,但我确实听见了对面晒谷场上的惊叫声,不管我小时候的思维有多么的奇形怪状和荒诞不经,但永远也不会想到一个死去了十几年的老太婆还能坐在自己的坟头晒太阳、梳头发。村里大多数人都是不信的,严厉斥责和警告他们别胡说八道。我父亲一向是旗帜鲜明反对魔道神怪,他认真调查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因为目击证人不止一个,我的父亲第一次感到头脑胀痛。是不是因为声光电的时空折射特效问题,当年阿英婆活着的时候印记在了时空之上,像海市蜃楼那样,在极其特殊和苛刻的条件下,又折射反映回来了现实时空之中,但这与死者却没有任何关系,就像死者生前拍摄下的影像,过了十几年后拿到他坟头去播放。父亲的推敲论证得到不少人的大声赞同,毕竟电影电视、照相拍摄已经走进了千家万户,只要道理讲通了,惊悚怪事也就显得稀松平常了。当然,村里还有不少人不相信父亲的解说,尤其是五斤仔和那些迷信的老人,他们坚持要对阿英婆的坟墓进行处理,要打开坟墓,把尸骨火化或是扔到卢镇河里,让那条宽有三四里的大河的滔天洪水来消灭一切邪恶和恐怖。

  阿英婆的儿子也是个极迷信的主,加上这几年家里很不顺利,不是出这灾祸,就是出那倒霉事。最后,在五斤仔地主持下,阿英婆的坟墓被挖开了,所有的小孩都被家长禁锢在家里,我是唯一一个在现场观看的人,不仅因为我胆大包天,还因为五斤仔一直想收我为徒,极力鼓动我跟他去看看,父亲也不在乎这些,反而更愿意我有机会去接近和体验生死感悟。

  坟墓打开后,里面除了一副骸骨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那空洞洞的眼睛和嘴巴仿佛在嘲笑这个渺小的世界。脑壳上有一个大缺口,五斤仔说,那是被白蚁蛀食的结果。阿英婆的儿子在打开坟墓看到那具骸骨后就后悔了,死活不同意把骸骨扔进大河里冲走,说,那是他母亲,要给母亲一个安息之地,也给他一处今后祭拜的地方。火化后的骨灰装进了一个黑色的陶瓷罐子里,当然不可能在原来的地方重新下葬。在五斤仔地指点下,葬在了离我们村子十五里远的卢镇河边。重新下葬阿英婆时,五斤仔照例举行了全套繁琐的程序,还特别告诫了阿英婆一番,说,阿英啊,你可能觉得原来住的地方不舒服,我们给你选了一个新的地方,这里有山有水,是块风水宝地,你就好好在这里安息,投胎转世去个好人家。你看见了,正对着你新家的就是卢镇河的滔滔江水,你要再出来吓唬人,我一铲子就把你的骨灰抛到大河里去喂鱼虾。

  也许是五斤仔的威胁告诫起了作用,也许是阿英婆喜欢上了这块风水宝地,或是早就投胎转世做了娘娘贵妇人、邻家姑娘小媳妇,从此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听说村里出过什么惊悚怪事。五斤仔给阿英婆选定的也确实是个风水宝地,靠山面水,阳光柔和,树木阴凉,冬暖夏凉,三十年后这里竟然被建成了我老家全县最大的公墓区,而且阿英婆的坟墓就处在最中心点上,被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其他的坟墓因为规划设计都被推倒重修,加上新增加的公募,全部建成了围绕阿英婆坟墓静卧肃立,做着日夜朝拜的模样。远在十五里路之外村子里的所有坟墓也被挖开了,不分朝代岁月,不管是骸骨尘土,还是残躯抬棺,都跋山涉水统一安置到了这个公墓区里,不管生前悲喜如何,恩怨怎样,都在这里聚首静默,一起化了尘土。

  阿英婆的死让那一年的大旱蒙上了沉重的悲伤,而旱狗的出生,自然给全村带来了难得的欢乐。生生死死本是人世常态,来来去去的,村里没有一年有过停歇,由于我们村子大,人口多,出生和离世的人每年都有不少。那一年,除了阿英婆去世外,还有五六个老人家也驾鹤西去。奇怪的是,那一年出生的人特别少,一年到头,从前一年立春算起,到下一年立春为止,那一年全村出生的人少到就只有一个,就是旱狗。

  这是特别具有纪念意义的一年,天空整整一年未下雨,大地干旱了整整一年,所有的水库、水潭、河道全部干涸了,庄稼全部绝收,喝水要到十五里路外的卢镇河去挑,想忘都忘不了这样的年景。那一年的冬至,子时一刻为天地交泰之时,子时三刻,明林家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大雨砸了下来,屋顶破瓦上漏下的冰冷雨水打湿了许多人温暖的被窝,惊醒了许多人的美梦,但没有人责怪这贼老天,每个人心里都湿润润的,脸上还残留着睡梦里的微笑。刚出生的婴儿,也像干旱了一整年的大地,满脸的邹巴巴。就叫旱狗吧,明林大笑起来,名字不过是个代号,阿猫阿狗都行,正好纪念今年的干旱,命贱名糙好养活。一个多月后,明林为旱狗举办了满月酒,本来简简单单的一次酒宴,硬是弄成了全村最大的排场。干旱了一年,大家嗓子里都冒出火来了,加上整整一年全村就这一个婴儿出生,大家都想来凑个热闹,喝杯水酒润润嗓子。

  阿春婆不止一次地给我们这些小伙伴说起与旱狗有关的一切。酒宴刚刚刚开席,鹅毛般地大雪就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一直下到第二天下午,太阳才从云层里探出脑袋瓜。参加酒席的人闹哄哄的,看着屋外飘扬的雪花,连七八十岁的老人都年轻了一回,情不自禁地跑到屋外去抓上一把雪花,放在鼻子前使劲吮吸,满脸都是笑。大家都说,好兆头啊好兆头,旱狗长大了一定大有出息,连老天爷都为我们送吉祥祝福来了。冬至正是黑夜走到了尽头啊,干旱也这这个时候停止,接下来满满的都是希望和幸福。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夸耀着,大口大口喝酒,祝福一声高过一声。旱狗的大名就是在满月酒上定下来的,瑞雪纷飞一定大丰收,明家添丁必定大利四方。

  小时候的旱狗瘦瘦弱弱的,或许是在娘肚子里营养不足,一副黑不溜秋的模样。还经常生病,在村里赤脚医生那里看还没有效果,非得到卢镇医院或县里的大医院去看。果然是大利四方,明林不止一次在大家面前自我嘲笑说,唯独没利一利他这个做父亲的。

  岁月如轮滚滚向前,没有谁抓得住光阴急速流逝的尾巴。明林在旱狗初中毕业那年去世了,此时的旱狗依旧是那瘦瘦弱弱的模样,仿佛一阵风吹来就会把他吹走。旱狗的学习成绩并不怎么出众,看不出他沐浴漫天甘露,脚踩祥瑞雪花而来的传奇与特色,好像与其他孩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旱狗也如他的小名一样,一副憨憨的样子,尤其是特别怕水,看见村里的池塘、水坑什么的都要绕着走,更别说去水库和河边了。旱鸭子不敢下河游泳,叫旱狗的也不敢去玩水,这真是奇了怪了,看来这小名、外号的可不能随便乱叫。村里人不无嘘嘘地调侃着。其实,旱狗没有其他孩子的胆子大,也不是什么坏事,怕水有什么不好的,君子还远离庖厨呢,怕水的人自然可以远离田地,不用起早贪黑脸朝黄土背朝天,可以去大城市里坐办公室,轻轻松松挣钱,还受人尊敬呢,这也许才是旱狗命好的地方。村里几个据说懂得算命看相的老人,不止一次地在人群中指点评说。乖巧懂事,从没有在村里干过坏事,这是村里人对旱狗一致的评价。除了这些,旱狗的心灵手巧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一张纸、一块布,经他的手一摆弄,就可以变成各色各样的花鸟虫鱼,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让人叹为观止。

  那个时候,在卢镇读普通高中的毕业生是不能直接参加全国高考的,不知道是为了提高考上大学的升学率,还是为了激发大家提前开展不放过每一分的竞争,我家乡全县的普通高中都要进行所谓的筛考,当然等到我有幸走进卢镇高中的大门时,这所谓的筛考早就沉进了卢镇边上大河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筛考,顾名思义,就是高三的学生考完毕业考试后,就可以毕业了,想要或者说有资格参加全国统一高考的学生,就要再参加一次各个学校自行组织的一次考试。达到学校设定的标准的,就留下来再强化复习两三个月,去全国高考战场上一展宏图。没有达到学校标准的,对不起,请卷铺盖走人,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用我们村里老人的话来解释,就特别的通俗易懂,不知道什么叫筛考,总知道怎么用风车车稻谷吧,秕谷被风车吹走,稻谷从漏斗流进箩筐里;挖沙淘金总知道吧,流水冲刷千万遍,黄金自然要留下,泥沙能扔多远就扔多远。筛考,就是把稻谷和黄金留下,把秕谷和泥沙全部扔出校园,爱去哪去哪。那个时候的学生都乖巧听话,学校怎么说就怎么做,根本不会质问凭什么要筛一筛,是谁定的规矩,为什么不能给大家统一上战场公平决斗的机会。

  第一年,旱狗被筛成了晒谷场上被风吹走的一粒秕谷,第二年,被筛成了卢镇河里的一堆泥土。从小就有些木讷少言、腼腆羞涩的旱狗,终究是没有勇气去卢镇让老师上下颠簸再筛一次。我父亲说,他曾再三劝说旱狗再去复读一次,事不过三嘛,他的两次筛考成绩都不错,只是离学校的标准差那么一点点,根本不是实力的问题,是心态和临场发挥的问题,怕什么呢,卢镇中学最多的还筛考了八年呢。只要下定决心,调整好心态,别说筛考,就是全国统一的正式考试,旱狗也能考上。父亲的眼光是毒辣的,他劝说过的学生没有一个没有考上大学,我父亲满心希望旱狗能再努力一次,续写我父亲毒辣眼光的传奇。

  只是,旱狗一声不吭地背着包袱回到了村里,在家里躺了两天,又去他父亲的坟头上了一次香。我们村里有个奇怪的传统,不管是开心也好,苦痛也罢,或是下定了某个大决心,或是决定了某件事,或是发生了些意想不到的好事、歹事,只要觉得对自己、对家庭有着重大影响或意义,都总要到先人的坟墓前去祭拜一番,诉说几句,然后才能毅然决然地行动下去。这大概就是陆游说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村里人自然没有这么远大的家国情怀,不过是借这祭拜和诉说结开自己的心结,自我劝解安慰和寻找一个行动的支撑理由罢了。

  又过了几天,旱狗就跟着村里的老木匠明经湖去了外省。学木工,或是学制衣,或是学泥工,这是那个时候是我们村初中、高中甚至小学落榜生的最普遍选择。既然没有读书出去的能力和宿命,总要学一门手艺,自己养活自己,还要承担起家庭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