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 那山,那事,那人(第十九章)
作者:明青萝的小说      更新:2022-11-16

  那山,那事,那人(第十九章)

  明青萝

  很多时候,堂兄一边大骂着短命种、粪箕哙(粪箕是我家乡的生产工具,用竹子编成,是挑土、装东西的最便捷工具,粪箕哙是骂小孩夭折短命的俗语,是说小孩夭折没资格用棺材装,用粪簸装着去埋。),一边从小冬哑巴手上接过缰绳,心痛地摩挲一番牛头。然后他就蹲在地上,点燃一支烟,眼里满是欣喜和希冀地看着耕牛贪婪地猛吃青草,或是干稻草,有时堂兄也会提来一桶用清水搅拌的米糠。一人一牛就这样静静地窝在某个山窝窝里,静默成了我故乡原野上春风吹拂过的无限疯长的野草,还有内心无限憧憬的希望,随后便是耕牛翻地时赶牛人的吆喝声。

  这个时候,小冬哑巴早已经跑得没踪没影了。当然,他没有跑回家,他手上拿着的是一套钓拐的工具。拿一个小口的袋子,或是用一块塑料做成一个长袋子,袋口缝在一个用粗铁丝做的铁环上,铁环上有一个长长的把手,方便抓握。砍一根小树枝或是小竹子,做成一米长左右的一根小钓竿,钓竿的一头系上一根细绳子,细绳的另一头绑上麻拐、青蛙或昆虫的半只腿,握着这根钓竿在草丛里上下抖动,一只只大小不同的麻拐、青蛙就会咬着诱饵被提到塑料袋子里。有时,竟然会钓上一条乱卷着尾巴的泥蛇、水蛇、红蛇,甚至是银环蛇,这个时候,小冬哑巴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猫、被激怒的疯狗一样,手上的钓竿,装满麻拐、青蛙的袋子不知道抛到哪里去了,呀呀呀呀的狂奔而逃,大半天也停不下奔逃的脚步。当然,大多数时候,小冬哑巴会提着满满当当的塑料袋子,一路呵呵傻笑,还时不时地捡几块小石子往稻田、水沟、池塘里扔去,换来几声咒骂,更多的时候是惊飞了各色小鸟,叽叽喳喳的,也像钓上一条蛇的小冬哑巴一样,惊慌失措地四处乱撞。

  堂嫂对小冬哑巴提回家的塑料袋子,一向是正眼也不瞧一下。那些麻拐都被堂兄拿去喂了竹篱笆内活蹦乱跳的鸡,大一些的麻拐和青蛙,堂兄便将它们开膛破肚,清洗干净后与青辣椒一起,炒成了一盘美味佳肴。在我的童年时代,青蛙炒辣椒、泥鳅拌芋头、红烧黄鳝,这是我们村里餐桌上的三宝,吃不起猪肉,舍不得杀鸡宰鸭,这三样菜却时时能出现在餐桌上,不管大人小孩,特别是那些酒鬼酔佬,这是最惬意爽口的美餐。

  堂嫂是不吃这三道美餐的,她扭着鼻子,说,那些泥鳅、黄鳝专吃泥巴、死尸,麻拐、青蛙专吃虫子,还吃毒蛇,脏得很,还有毒,尤其是青蛙的屎尿弄到皮肤上会长毒豆子,怎么弄也弄不了。我小时候也会跟在小冬哑巴的身后,看他怎么钓拐。其实,钓拐这活还是哑巴教会我的,这个时候,小冬哑巴脸上难得露出一副认真和投入的神态,呀呀直叫,连比带划,找出塑料袋子和针线,将他们绑在一下,做成一个歪歪斜斜的口袋,然后直接用手撕下麻拐、青蛙或昆虫的半只腿,血淋淋地绑在细绳上。小冬哑巴呀呀呀地指挥我,却半天也钓不上一只。我大声地吆喝着要他闭嘴,那些麻拐、青蛙便接二连三一只接一只地跳进了我手上的口袋。有一次,一只大青蛙在掉进塑料口袋的一瞬间,或许是因为我把细绳子扯得太高了,一泡尿洒了我满头满脸。小冬哑巴呵呵大笑起来,笑得甚至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然后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下子跳到我面前,掀起他的风衣,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抹在了我脸上。你这死哑巴,这么脏这么臭的衣服,别抹我的脸。我一把扔掉手上的钓竿和塑料袋子,跑到不远处的小河里,把整个脑袋都浸到了水里面。看到我愤怒的样子,小冬哑巴很是着急,呀呀呀呀叫个不停,用手比划着,意思是说,他是想抹我脸上的青蛙尿,他老娘说了,弄到青蛙尿会长毒豆子,长在脸上就太难看了。

  堂嫂的话没有讲错,不知道究竟是那青蛙尿太毒,还是小冬哑巴的风衣太脏,没过几天,我额头上就长出了一长串的肉疙瘩。不痒不痛,没有任何感觉,但一抬头,别人看到的就是我额头正中的那一串肉疙瘩,难看死了。家里人给我涂了几十种药膏、药水,我父亲还找了十几种草药敷在我额头,一点作用都没有。从此,大人们见到我,尤其是被我作弄捣蛋过的人家,个个调侃我说,老懂,老懂,你这读书郎可继承不了明德老师的衣钵了,额头长肉瘤,读书不行做耕牛;男人破了相,京官变要饭。小伙伴们则起哄说我额头长麻子,会变成麻子脸,还会变成麻风病。不久之后,我在钓拐时,竟然钓上了一条大水蛇,我也像小冬哑巴那样,吓得落荒而逃,从那次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去田野里钓过拐子了,特别是那滑溜、冰冷、扭曲,怪模怪样,丑态百出的蛇,在我心里留下了一辈子的阴影。

  每当大家调侃嘲笑我额头上的肉疙瘩时,小冬哑巴都会紧闭着嘴巴,十分难得的远远站在一边,不发出一丝的呀呀叫声。一次,他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大纸包,指着我的额头,呀呀叫地递给我。我满是疑惑地将纸包打开,里面又包了一层纸,我接连打开了四层纸,里面才露出一个圆圆的小铁盒子,我把盒子掰开,一股幽香飘了过来。我使劲地嗅了嗅,终于认出那是雪花膏。雪花膏是我小时候唯一见过的化妆品,山里人自然是不用这东西的,但村小学的誉兰老师会用这个东西,我也是听大姐她们谈论才知道这雪花膏的。

  小冬哑巴指着我扔在地上的纸,呀呀呀呀地比划着,意思是,这个盒子是干净的,他包了好几层纸,他的手没有碰到这个铁盒子,叫我赶紧往额头上抹。我与小冬哑巴比划了半天,才弄清楚他是怎么弄到这盒雪花膏的。小冬哑巴是听他老娘懒尸婆跟我堂兄说,一次她去村小学给明小夏送雨伞,路过誉兰老师宿舍,看到窗户上有一盒大家传得神乎其神的雪花膏,还大为感叹了一番,怪不得誉兰老师的脸那么白,那么嫩,一点皱纹疤痕都没有,原来是这雪花膏的功劳,什么时候,卖了鸡,她也要贯一场(这是我们村里的俗语,意思是要狠下心、大出血去购买什么东西或高消费一次),买一盒雪花膏来涂涂脸,自己的脸又老又黄,都被天上的太阳晒惨了。小冬哑巴自然不懂这些,他只是觉得,这个涂脸的东西,大家都喜欢,涂在脸上肯定有好处,大家都喜欢看,联想到大家对我的脸指指点点和调侃嘲笑,那肯定是不好看了。经过几次行动,他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抓快石头砸烂了窗户玻璃,用纸包着那个小铁盒子,把它给偷了出来。

  我真是没有想到,一向痴傻呆讷如白痴弱智的小冬哑巴还会有这么一手,心里会惦记着我额头的肉疙瘩,还知道我的脸好不好看。我心里有种异样的感动,也不推辞,将那雪花膏在额头上来回涂了好几遍,然后把那雪花膏铁盒子装进了兜里。小冬哑巴则在一旁呀呀呀呀直叫唤,跳来跳去的,又像是一条被人踩住了尾巴的小花猫。不过,小冬哑巴的好心没起到什么作用,我额头的肉疙瘩还是那样顽固、坚挺地横卧在那里,甚至像是鱼儿身上的鳞片,在太阳光下闪着耀目的光辉。顶着这肉疙瘩,被村里人和小伙伴们嘲笑了四五年,就在我以为会一辈子顶着这肉疙瘩行走江湖,甚至会被人家送我几个关于肉疙瘩的外号时,小冬哑巴又给我偷了一小瓶黑乎乎的药水送过来。

  村里的明老根开着一家小卖部。老根叔叔是个退伍军人,在部队上受了伤,一只脚残废了。由于是农村户口,退伍后不能安排工作,回到家里也干不了农活,便在村里的泥沙路旁开了一家小卖部。除了卖一些百货日用品之外,卖的最多的就是酒。那个时候卖酒不是一瓶一瓶的卖,而是五钱、一两、二两的卖。老根叔叔店里最显眼的就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玻璃罐子,里面装着的全是酒。有卢镇的水酒、米烧、老窖,也有县里或县外来的竹叶青、贡酒、王酒、谷烧等,低度、高度,甜的、辣的,都有。用一个小竹筒往玻璃罐子里舀,一竹筒就是五钱,倒在一个陶瓷饭碗里,细细品味一番,一竹筒不过瘾,便再来几竹筒,这是我们村里老少爷们最高的享受。在读小学三年级时,我和朱亮两个人,就不止一次地在老根叔叔那里舀过五分钱一竹筒的伏酒。喝在嘴里甜甜的,润过嗓子,流进肚子里,那甜味便变成了咸咸的、辣辣的,还有股子火烧火燎的热感,浑身都暖洋洋的,在冰天雪地里喝上一竹筒,不知道有多畅快惬意。可惜的是,老根叔叔一天只会卖给我一竹筒,无论怎么求他,或是一天去他店里十几次,他都微笑着说,老懂,你已经喝了一竹筒了,一天就只能一竹筒,我这里记得一清二楚,你耍赖,老根叔叔可不耍赖,你再来这里挠着我,我就告诉明德老师了。

  接下来,我就无话可说了,只好紧闭着嘴巴,听村里的这些酒客酒鬼们一边细细品味碗中美酒,一边大呼小叫、天南地北的胡扯各种稀奇古怪的新闻故事。时不时地,还有喝得醉醺醺的酒鬼端起酒碗来引诱我一番,老懂,老懂,来给三爷捏个肩、捶个背、扛个腿,就赏你喝口酒。我自然是不理会这些酒鬼们,满口胡说八道,喝得脏兮兮的酒,谁稀罕。不过,小冬哑巴不会在乎这些,这些喝得昏头转向的老酒鬼们也忘了小冬哑巴脏兮兮的嘴脸,竟然把酒碗凑在小冬哑巴的嘴边,哄笑着,喝一指,喝一指,不能多喝,只能喝一指。这个时候,小冬哑巴是极为温顺、乖巧的,轻轻地喝一口,就是那些酒鬼们说的喝一指,便停下来,咕嘟一声吞进肚子,继而在大家的哄堂大笑中,呀呀呀呀的呵呵傻笑起来。当然,小冬哑巴能够喝上一指酒,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大多数时候,这些酒鬼们是要他比划一番小冬哑巴父母亲的那些隐私秘闻,比如,这个指头代表哑巴父亲明大山,另一个指头代表哑巴母亲懒尸婆。在这些酒鬼的大笑声中,精彩的比划就开始了,一会儿这个指头压在了另一个指头上面,一会儿这个指头又捅向了另一个指头,这时另一个指头便变成了两个指头围成的一个小洞洞。开始,我也跟随这些酒鬼们一起哄笑,后来渐渐大了,心里隐约觉得不对,特别是我父亲带我牵着家里的母牛去配了几次种后,明德老师含蓄又高超的性教育启蒙,让我明白了许多不该随便胡说的东西。这时,我便不顾小冬哑巴脏兮兮的身子,一把拉住他往店外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