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 那山,那事,那人(第二十七章)
作者:明青萝的小说      更新:2022-11-16

  那山,那事,那人(第二十七章)

  明青萝

  这就是蒲公英,小时候关于蒲公英的歌谣我听了许多,在懵眼爷爷的口中,关于蒲公英的故事和歌谣无数,谁能想到,从牙牙学语时就耳熟能详,跟我这么亲近的朋友,我竟然在6岁之时才在那条崎岖蜿蜒的山道上,因为巧生叔的吟唱才认得它的真面目。巧生叔的嗓音柔柔的,听在耳朵里,竟然飘散有泥土的芳香气味。我手上抓了一把蒲公英,一边奔跑,一边挥舞,那小花伞便散落了一地,在山路旁,在灌木中,在溪水里。巧生叔已经远远落在我后面了,他柔柔的嗓音变得低沉却高亢起来,在山野里回响,击打在心坎上,我竟有了尖锐和忧伤的感触。

  过了卢镇河就是千年卢镇了,那时卢镇河上只有一座木桥,没有车来车往,只有跌跌撞撞的人影熙熙攘攘南北穿梭不停。期间夹杂着木制独轮车,老远就开始吱呀吱呀地叫个不停,难得看见一辆自行车飘然而来,几乎会吞噬掉卢镇数万赶集人的目光。北岸木桥下的河边是一溜的小吃摊子,摊子虽多,但小吃品种却不多,无非是水煮花生、蒸烫皮、包子馒头花卷、豆浆豆腐脑,最多也最受人欢迎的自然是卢镇远近闻名的碗仔糕和炸油条。其实碗仔糕就是炸米果,用一把圆圆的小铁勺子,将磨好的米浆放进油锅里,一会儿一个个圆圆鼓鼓的炸米果就在油锅里翻滚飘荡。对这些五花八门的玩意,我都不感兴趣,我唯一的最爱就是那金灿灿的炸油条,正从热气腾腾的油锅里捞上来,口水禁不住流了一地。巧生叔最讨厌人家吃油条了,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说什么炸油条会加入很多的明矾,吃了会手脚僵硬,头脑木楞。还说,炸油条时还会加入农药乐果,炸出来就饱满圆润,色泽金黄金黄,数里外都能闻见扑鼻的香味。小小年纪的我,既不懂明矾与乐果的妙用与危害,也不知道人心与金钱的重量,只是一味觉得大桥下的炸油条美味极了。我奶奶是卢镇河边长大的姑娘,出嫁之前就在河边炸过油条,每次赶集回来,她带给我吃的零食必定少不了金灿灿的炸油条,她不仅满眼慈祥含笑地看着我狼吞虎咽,她自己也用没牙齿的嘴巴津津有味的啃着。所以,我觉得这油条肯定是没问题的,它的美味和受欢迎就说明了一切。巧生叔的多疑和担心,恐怕更多的是来源于他必须心灵手巧的手艺,一旦手脚僵硬、头脑木楞了,巧生叔就不再是巧生叔了。

  看到我满眼放光,口水直流的样子,巧生叔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了声,你个老懂呀,天上地下的什么都懂,就是不懂人心。他说着,快走几步,在摊子上拿了几根油条过来,一边跟我父亲推搡着手里的钱,一边把油条塞在我手里,笑道,难得来一次卢镇,吃几根也坏不到哪里去,这么大的脑袋,就是木楞一回也影响不了以后。说完,他又吃吃笑了以来,一副小女儿的模样。

  竹行在卢镇河边的码头上。在放排人地操持下,竹子排成整齐的行列,像千军万马出征,从深山里出发,被滚滚江水流放到卢镇。卢镇码头堆满了从深山里流放而来的木头、竹子,大小长短各不相同,看得人眼花缭乱。父亲看着推成山的竹子,使劲搓着双手,讪讪地笑着,不知道该怎么跟卖主打交道。这时的巧生叔一改往日怯生生的姑娘家模样,用手敲敲竹头、竹尾,还用耳朵听听声音,说,这竹子才长了五六年,太嫩。他又敲敲其他竹子,说,这根倒是生长了十来年,够硬,但长在岩壁上,水分不足,韧性不够。东敲敲,西听听,然后大声地说这不好,那不行,竹行老板却没有一丝不满和埋怨的神色,反而竖起大拇指,一个劲地称赞巧生叔是行家,识货。我父亲看到巧生叔的样子,也走过去想学学样子,还没敲到第二根竹子,就被竹行老板给赶了出来,说,看你这先生模样,敲什么敲,敲到天黑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万一绊倒了,我担不起责任。

  巧生叔也哈哈大笑起来,大声地吆喝着,跟竹行老板一个腔调。说,明德老师,今天就让我当一回老师,你站边上做一回学生,放心,我挑选的竹子绝对质量可靠。

  应和着江边流水的汹涌澎湃和放排人激越高亢的调子,巧生叔手脚麻利地为我们挑选到了最好的竹子,又巧舌如簧地为我们争取到了最优惠的价钱,我们一行人便扛着五六根竹子踏上了归途。

  巧生叔做事极为有计划、有章法,而且极尽所能不影响主人家。开工第一天,他先是认真测量和计算编织、修补各种物件所需的材料,然后将长长的竹子锯作长短不一的一段段,分门别类地堆放好,几乎不霸占一寸多余的地方,然后便找一个角落,搬一个适合他做事高度的小凳子,全身披挂整齐,往角落里一坐,如果不是细细簌簌的编织声和偶尔剖开竹子的刺啦声传过来,你根本就会忘记还有一个人在那角落里悄无声息的任劳任怨,用他那巧夺天工的巧手,编织出一件又一件的农家物件来。

  每次来我家,巧生叔编织的第一件东西一定是送给我的礼物,一个小巧别致的果篮子。这果篮子不是用来装水果的,在我故乡那偏远而贫瘠的小山村里是没有多少水果值得用果篮来盛装的,这个果篮是每年正月里我们小孩手中的聚宝盆。提着这个果篮到邻居家去拜年,大人总要将桌上诸如豆角酥、麻垒子、状元红、糖泡等各色的炸果子使劲地往我们手中的小果篮里塞,一个正月里我们这些小孩子都提着果篮子到处跑,一天到晚的吃个不停,享受着最甜美幸福的过年时光。毫无疑问,村里小孩手里提着的果篮大多都是巧生叔编织的,小巧玲珑,圆圆囊囊的,特别好装东西,果篮肚子大开口小,我们的小手可以肆意地伸进去随意抓取点心糖果,大人们的手却很难伸进去,不经我们同意和亲自动手,他们往往只能看着我们满满一篮子的糖果直流口水。用巧生叔的话来说就是,他要编织一个个能困住大人随便乱伸手的小果篮,保护好我们心爱的点心糖果,最大限度地让我们体验到过年的快乐,留住美好的童年时光。

  巧生叔每年都要给我编织一个新果篮,每年农历小年二十四这一天,他都要给我送一个崭新的果篮过来。果篮有时是用纯竹青编织的,碧绿碧绿的,像是春天刚冒出头的小草,在冬季里提前探出了脑袋,好奇地打量正月里农家的淳朴热情。有时是用竹篾编织的,纯白中染着一层淡黄,像是刚刚孵化出壳小鸭子的绒毛,闪着金光,仿佛幻化成了一盏点着柔和光芒的灯笼,在漆黑的夜里陪着我在左邻右舍间嬉笑往来。果篮上还有巧生叔精心编织的图案和文字,图案根据不同小孩的喜好,有花朵,有云彩,有山石,有树木,还有小鸟,小狗,小鱼,小虾,每个图案都那样憨态可掬、惟妙惟肖。我原先最喜爱的是小狐狸,我常常在我家房背后的山林间看见它们出没的身影,亮晶晶、水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的、毛茸茸的尾巴,跟懵眼叔叔故事里那温柔善良、美丽聪明、神秘莫测的小狐狸一模一样,溢满了我小时候的全部遐想。每年我都能收到一个编着小狐狸图案的果篮,小狐狸或是摇着长长的尾巴,或是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或是板着长长的瘦脸。后来,我们村里的山林间再也看不见小狐狸的身影了,看到我小小年纪就有些落寂的神色,巧生叔善解人意的给我编了一个有着青青翠竹的小果篮,不过,比起翠竹的坚韧挺拔,我更喜欢的是蒲公英的飘忽灵巧,于是直到我离开明村小学之前,每年我收到的都是一个有着一簇簇洁白美丽蒲公英的果篮。当然,果篮还染上了各种吉祥喜庆的颜色,装点着故乡农家最为纯真和朴素的心愿祝福,尽管我不喜欢这些花花色色的俗气,却也离不了农家的泥土气,竟一直将这果篮提到了小学毕业,才在恋恋不舍中如那蓬飘的蒲公英离了母亲,辞了故土,散在了苍茫天地和茫茫人海中。

  我离开明村去往卢镇初中后,巧生叔浅浅轻柔的嗓音渐渐在耳边生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塑料这东西开始侵占了明村的每一个角落。家里用的,手上提的,屋里的凳子、椅子,连农家清扫垃圾的除篼子,都换成了塑料制品。卢镇码头的竹子也不再随着滚滚江水勇往直前,明村山野里的青竹、泥竹也成了无人待见的物品,孤零零地静默在山野角落,再也没人理睬。农家唯一还在用的竹制品,就是从稻田里挑稻谷的竹箩,但数量也逐年减少,一方面是因为种田的农家人越来越少,另一方面是因为在种田的也采用摩托车、拖拉机和小汽车来田里拉稻谷,他们用的都是塑料做的编织袋,装一袋就往车上扔一袋,轻巧、方便,随用随丢,没了原先的不舍和羁绊。巧生叔变得越来越清闲和沉默,几乎没有人请他编制和修补农家物件了,跟随了度过了最璀璨青春年华的篾刀孤零零地呆在供桌上,落满了灰尘。尽管巧生叔隔三差五要把篾刀拿到阳光下擦拭,还时不时地在磨刀石上将刀刃磨的锃光发亮,闪着幽幽的寒光。但,竹子的时代终于在明村一去不复返了,连巧生叔自家的物件都全部换上了塑料制品,那把曾经寒光照人、锋利冷峭的篾刀终于在蒙满灰尘之后,爬上了斑斑锈迹,一如白了的少年头,白发在两鬓之间探头探脑,显得格外的突兀和刺眼。

  年轻时候的巧生叔是村里的能人,得到十里八村乡亲们的尊重,巧生叔用自己巧夺天工的技艺为自己和家人撑起了一片晴朗朗的天空。巧生叔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体弱多病的母亲带着他和大他七八岁的姐姐艰难度日,在明村淳朴善良乡亲的扶持资助下,总算度过了最为艰难的一段岁月。巧生叔的姐姐嫁到卢镇,丈夫是一个跑长途运输的司机,虽然常年奔波辛苦,但在哪个我们明村的山路上几天都见不到一辆车的年代里,那真是山鸡飞上梧桐树成了金凤凰,巧生叔的姐姐连同巧生叔的一家,都开始了丰衣足食乃至小康富裕的生活。这个时候,巧生叔的篾刀还在各个农家小院里闪着晶莹忙碌的光辉,无论是家庭状况,还是个人名望、青春年华,都到了巧生叔该大获丰收的时候。媒婆的身影便不约而同的在巧生叔家晃来荡去,尽管被屋后的陡峭山峰挡住了南面来的的阳光和春风,但院里院外依旧是一派春光灿烂,尽管有些朦胧、幽暗、隐晦。大家都嘴角含笑,脸上溢满祝福,我们明村人的脾性就是这样,别家的喜怒哀乐与自己总是息息相通,都愿意在心底深处送上虔诚的祈祷和祝福。不过,有一个人例外,他从不愿意顺着人家的眼神说话,只自顾自地说着内心深处的冥冥呓语。五斤仔把一大把糖果塞到我的手里,那时我还是明村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我的大名和在明村小学的威望无人不小,五斤仔用那含笑又带着鄙夷且不屑一顾的眼神看着我,说,老懂,老懂,跟我学徒去怎么样?看你家祖上,真会选地方,这坐北朝南,靠山临水的,多水灵绵长,出了明德老师,还有你这灵气的小娃。对面巧生家正起高楼呢,可是再高也高不过屋后南面那高山,挡不住房前背面寒风吹。我一边吃着五斤仔塞过来的糖果,一边疑惑的看着五斤仔,说道,五斤爷爷,你竟扯些我听不懂,别人听了肯定不高兴的浑话,小心人家骂你乱嚼舌头。五斤仔听了我的话不但不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一路哼着荒腔走调的曲子晃悠悠地走了。春天里乍暖还寒的风吹来,远远地,依稀能听出是桃花扇里的桥段,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一会儿又变成了红楼梦里的小曲,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