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 那山,那事,那人(第三十二章)
作者:明青萝的小说      更新:2022-11-16

  那山,那事,那人(第三十二章)

  明青萝

  岁月的巨轮一圈圈碾压过来,赶跑了东洋的鬼子,自家的兄弟又动起了刀枪。厌倦了军旅和血腥的国军副师长黄大牙在一九四八年的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返回了十几岁就离开了的家乡,一个离明村只有二百公里左右大山深处的小山村。跟在他身后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高师傅,一个是我五爷爷,高云山的二寨主葬身在日军的炮火轰击中。高师傅的老家和亲人全部消失在了东洋鬼子点燃的熊熊大火中。他们好像无处可去,我五爷爷也没有多少思乡的情绪,能陪着高师傅,再练几年武功是他最大的痴念。山中岁月幽静好,无奈秋风年年吹。在不久之后的一次批判运动中,国军副师长跳入了山后的那座水库。五爷爷身份不清不楚,被日军俘虏过,在高云山当过山贼,在国军阵营中挥刀与兄弟相残过,他哪里还敢说自己是明村人。还好,高师傅的好几个徒弟当年没有跟随高师傅投入国军,正好有一个现在成了这片地域的最高军政负责人,有他作证高师傅当年曾痛杀过不少东洋鬼子,我五爷爷也成了高师傅同村的人。一方面有高师傅徒弟作保,另一方面高师傅老家那个村子早已被东洋鬼子屠杀烧毁,五爷爷也就成了清白的人。不过,五爷爷再也无法回到明村,否则,不清不白的就不仅仅是他一人,还有明村的老老小小。

  明村的小河水扑腾向前,走了烈日,来了冰霜,还有一轮又一轮的农忙秋收。我太公没有等到打倒刘家地主,就去了另一个遥远的地方。我奶奶说,太公是倒在刘家地主的稻田里的。秋风吹来,金黄的稻穗一漾一漾的,迷醉了明村的每一寸天空。没有谁强迫我太公去田里收割稻子,是他自己要去,当他躺在金黄金黄稻草堆上,望向明村并不高远的天空时,有一只鸟儿远处飞来,口中发出了一连串刺人耳膜的悲鸣,小鸟在飞到我太公仰卧休息的稻草堆上空,直线掉落了下来,正好落在我太公的头上。蹲在一旁吸烟的刘家地主儿子被吓了一跳,赶紧站了起来,有些惶恐地盯着我太公手上抓着的那只小鸟。这是一只杜鹃鸟,春夏时节在明村的山野随处可见,咕咕叫声一响,明村的春天便年年如期回归。在深秋时节比较少见,飞着飞着就一头栽下来就更是少见。他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见我太公在跟杜鹃鸟说话,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布谷一声响,爹娘盼儿郎,根龙不知道练武练到哪儿去了,不知道是打死在战场,还是饿死在街头啊,昨晚我还梦见他呢,只怕再也见不到他了。刘家地主儿子赶紧好言相劝,把手上卷好的土烟卷递了过去,两个人烟头对烟头地吸了起来,明村田野里升起了袅袅的烟雾。吸了几支烟,两人并排在稻草堆上躺了下来,等明村四周山野的烟雾也升腾起来时,刘家地主的儿子才发现,我的太公已经随着四周的烟雾升腾去了另一个缥缈的国度。刘家地主儿子是饱读诗书的明村秀才,比一般村民更明悟生死,黄昏里,夜幕渐渐将明村融化,还有这个老秀才佝偻的身影,低低的哀叹,年年杜鹃啼出血,至今劝得几人归?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明村的田野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在一九八零的那个春季,细雨朦胧中,有个高大却消瘦的老人身影出现在了村东头。雨水叮咚,没有人去看这个步履匆匆的老人,躺在门口的狗不时地朝着那背影随意地乱叫几声。这个老人最后停在了我家门口,还是那一间黑漆漆只有四壁的土房子前。我那时刚刚四岁,老懂的外号已经在村里传开,调皮捣蛋更是渐露锋芒。我奶奶后来告诉我,说,那时家里人都有些害怕,因为这个陌生老人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痕,看上去凶狠可怖,我却直接挡在他面前,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走开走开,走错地方了,我们家里没有你这样的老头子。

  我奶奶从房里走了出来,那个老头子一下子就跪了下去,一声你是大嫂,泪水夺眶而出。那几天,明村人几乎挤破了我家的门框,那情那景,比细密如丝的春雨更容易融化心头的苦涩,更容易打湿干枯的田地。增伯伯,那个当年的小娃娃,已经五十多岁了,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两个人坐在当年搭建擂台的那棵大榕树下,或哈哈大笑,或摆开架势,或吸烟喝酒,个中滋味,只怕只有当事双方才能体会明白。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明村人口中,闲谈的,谣传的,添油加醋的,都是关于我爷爷和黄师傅、高师傅,还有东洋鬼子、高云山二寨主之类的话题,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每人在意,毕竟大家在意了四十多年,只要还见着了活生生的人,其他的所有一切,都不必在意了,管它真假,管它是从谁口中说出的,编造的,统统不在意。明村人都相信,我五爷爷至少拜了五个师傅,练得了一身过硬的本领。很多人都说,他的点穴功夫登峰造极,点哪是哪,要人站立或行走可以随他的意。还有他的硬气功,将一条毛巾一拉,比一根铁棍还坚硬。至于明家拳、明家棍,虽然依旧不纯不正,却威力更强,糅杂百家之长,战斗力当属明村第一。

  以上所有这些与五爷爷相关的,实与虚、是与非、对与错,均是明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在明村乡野间传来转去,最后钻进了我的双耳。我总是会在人们的神侃中张大了嘴巴,这般神秘的五爷爷,他经历到底有多奇特,武功究竟有多高?这是我们一堆小伙伴时常争论的焦点,不过,我更想弄清楚的却是他为什么不结婚,要一个人过一辈子?听说他是娶过一个女人的,但半年后,他去看一场露天电影,半夜回到家,发现家里值钱的东西连同那个大着肚子的女人都不见了,空有一身武功的他只有对着房里的沙袋出气。从此之后,他拒绝了所有人的提亲。究竟他是痴迷于武功,还是眷恋着那女人与未曾谋面的孩子,还是怨恨着与女人有关的过去,才孑然一身,走过那孤苦的一生?渐渐老了的五爷爷在我父亲的再三恳求下,最终答应了从偏远的山沟深处搬回老家,与我们住在了一起。在五爷爷搬回来之前,我有幸与他在那深山密林中生活了半年,那是一九八二年,也是我能亲眼所见五爷爷一言一行的开始。

  这一年为壬戌年,属狗,我五周岁,这是我人生体验中有了鲜活记忆的开始。农历四月十三,乙巳月己丑日,这一天正是农历立夏,黄历记载,宜出行、打扫、开业、动土、祈福,忌结婚、搬家、搬新房、安葬、掘井。在五爷爷的带领下,吃完明村立夏节日必吃的带壳鸡蛋,沿着明村小河的流水,我一路蹦跳着来到了卢镇街上,坐上了远途的班车。那是我第一次坐车,也是第一次远行,尽管只有五岁,但疯长的记忆像是刻在了心灵上一样,几十年过去了却依旧历历在目。五爷爷一路笑呵呵的,在车子上给我指点着沿途的风景,这是卢镇的蛤蟆坡、天葬坑,这是凤凰庄的落凤林、浴火石,这是蟠龙渡的蛟龙潭、龙王庙,等等等等,仿佛他一辈子都没离开这里,天天都走在这条从卢镇通往古老虔江府的道路上。虔江府,古老的州府,两宋时期的繁华都市,上千年过去了,别样的嘈杂喧闹依旧在这奔腾不休的江河之畔日日回响。我们在旅社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上路了。一百来公里的路途风光无限,五爷爷全然不像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比我还兴奋激动,一路话语不断,笑声不停。车子中途停靠在潋水渡,这是一个古老的小县城,名为渡实为城,吃午饭的时候,差一点我就走失了。吃完饭我一个人上了车,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因为我前面原来是坐着一个扎着蝴蝶结小辫子的美丽小姑娘,怎么现在不见了?于是我便下了车,那辆车也就立即发动开走了。五爷爷此时正焦急地四处找我。我的天呐,差点出了大错。五爷爷大声地自责着,紧紧拉住我的手。在以后的人生旅途中,当我每出去开始又一次孤独的旅行时,我就会想起那上错车的一幕,如果真的走失了,自己的人生会是怎样呢?还有,那美丽的小姑娘现在在哪呢?那扎着蝴蝶结的小辫子是否换成了披肩的秀发,在风雨中飘扬?五爷爷走失了一生,他的灵魂却一刻也没有走失,身子在人世间游荡了四十多年,灵活终究还是在明村的山水间一刻未离。而我人没有走失,灵魂却从那时起就走失了,莫名地爱上了长途的跋涉,喜欢上了傻傻地痴想,痴想那些飘渺的、不着边际的往事与虚幻的美丽。没想到,潋水渡的这次短暂迷失,竟然如此深刻地镌印在了灵魂深处,以至于在后来的人生境遇中,我会再次在潋水渡迷失了自我,并且一次便是一生。

  车子在过太河渡口时下起了大雨,滔滔奔流的大江之上上那时还没有桥,只有排队等候渡轮来把我们连人带车一起载到对岸。于是,在长途的跋涉中,我又巧遇上了汹涌的江水,还有天空飘洒着的大雨。五爷爷挺立潮头,任由风雨击打在他苍老缺坚韧的脸颊上,脸上的刀疤终于不再流血。据说,他脸上的刀疤是受伤两次留下的印记。毫无疑问,第一次是在抵御东洋鬼子的战场上,在生死搏杀间留下的光荣徽章。另一次,是在无休止的争斗与批判中,被自己心爱的徒弟在划清界限时无情地抛弃。外忧一了,便要将仇恨的刀子对准患难与共的兄弟,这是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的定律和悲剧。哪怕是顶级权贵也逃避不了,何况五爷爷这个江湖过客?千万朵美丽的水花在江面上盛开,那飘零的苦楚和昙花一现的伤感,竟神奇般地渗透进了我幼嫩的心灵。听秋风而悲鸣,见落叶而伤怀,撑一把雨伞,在深秋的萧瑟中徘徊,这些生命里的伤感,是否就是从那渡轮在太河渡口上千万朵盛开的水花之间漂浮时开始的?到达太龙镇已是黄昏,在镇篮球场上,一场篮球赛已近尾声。五爷爷显然是个篮球热爱者,像个看见糖果挪不动步子的孩童一样伫立在篮球场边缘,双眼闪着精光,在篮球场上来回穿梭,时不时地大喊几声好好好,或者双脚猛跺地面大骂不已,恨不得自己跳到场上去冲杀一番。不过,已经这个年纪的五爷爷,显然不是当年冲动的武夫和战场上厮杀的战士了,何况几十年莫名其妙地批斗教育,反复折腾,已经磨灭了他所有的胆量和闯劲,谨小慎微,胆小如鼠,一片叶子落下都怕会将脑袋砸个稀巴烂,这是他每天挥之不去的噩梦,这一胆战心惊的噩梦一做就是半辈子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