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 那山,那事,那人(第三十三章)
作者:明青萝的小说      更新:2022-11-16

  那山,那事,那人(第三十三章)

  明青萝

  当然,这一次他终于不再害怕,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到来,虽然脚步蹒跚,毕竟还是向着这片土地坚定不移地走来了。太阳下山了,操场上的比赛全部结束,五爷爷才兴冲冲地往镇医院赶去。在镇医院门口,我面对了人生中第一次的生死交替:僵硬的身躯,苍白的面孔,不再说话的双唇,隐藏起来的柔和的眼神,躺在那辆拖拉机旁冰凉的土地上,正是老辈们常常跟我说起的灵魂消失了后的模样。死者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他自己开车压死了自己。他开着拖拉机,在下坡的拐弯处,打开车门向路旁熟人递送一件东西,身子向外探出,仓促间重心不稳,便从驾驶室摔了出去,他自己驾驶的拖拉机车轮正好碾压了过来。周围的人无限感伤哀叹,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是个好人啊,怎么竟会是这样?一个司机竟然会自己开车压死自己,真是冥冥注定啊。在以后我目注的许多生死轮回交替中,这句话反复在我耳边响起过,我很多时候甚至都以为,人来这人世间一遭,莫非单单就是为了这样一句伤楚的叹息?在他们的叹息中,我看见的是人们悲戚的眼神,特别是那个跪在地上放声痛哭的女孩子,一身白色孝衣,哀楚的眼中尽是泪水,还有无边的痛苦和面对灾祸的凄然无助。是老头的女儿,人们低声地叹息着。五爷爷沉重的叹息了一阵,目光中透着惋惜,拉着我快步离开了那里。在死人堆里挣扎出来的五爷爷自然是无所畏惧,无所哀叹,甚至也没有多少在意,他早已在生死瞬间的战场和几十年的黑白难辨中参透了生死真谛。其实,我也差不多,我一点也不害怕。也许,生与死离得并不太遥远,就像睡着了不再清醒过来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人们眼中溢满的不是热烈与希望,而是泪水,是哀痛,还有绝望。

  在镇里住了半个多月,五爷爷每天都带我到医院去看望四爷爷,还用有些严厉的目光驱赶我用自来水洗冷水澡。深山小镇的自来水很是冰凉,小小年纪的我很是有些胆寒。但五爷爷不管这些,满眼的不屑和轻蔑,不就是冷水澡嘛,他已经洗了一辈子,无论春夏秋冬,有什么了不起。在五爷爷的眼里,他希望我也是一个敢于面对挑战的男子汉。我在五爷爷的训练下,逐渐变得成熟和勇敢起来,洗衣做饭也能独自搞定。周围的人都不停地夸我,五爷爷对这些夸奖却是不屑一顾,私下里,我也听见他跟四爷爷之间的感叹,说老懂心思与行动都成熟得太早,恐怕不是吉祥的预兆。直到一事无成的不惑之年,我才知晓这预兆的深意:人越长越聪明是常理和本份,而越长越愚蠢就绝对是一种不幸和哀痛。我当时不知晓的是,目不识丁的五爷爷竟然早就用雪亮的眼光看清了这一切。

  半个月后,五爷爷买了许多食物,拦下一辆进山的拖拉机。驾驶室坐不下,我们只有站在车厢里。山路崎岖而又陡峭,我紧紧地抓住车厢外沿,车厢还是不时地磕碰在我的鼻子上。鲁迅先生说,他鼻子太矮是因为夜路走多了,时常碰壁的缘故。我的鼻子太矮,则毫无疑问是在那深山密林的崎岖陡峭山路上坐了很多次拖拉机车厢的缘故。那时,我的身高决定了鼻子的位置,正好是车厢的边沿,一次又一次地磕碰,自然就变矮了。不过,我兴奋的是那里的大山,那里的树木,一望无际,高到看不见天,深到找不到底,到处是绿色,有飞溅的山泉水,还有百鸟的歌唱。只有沿路堆放着的木头,才让人想到,这不是世外的桃源,有人类的铁锯在这里出没。当时的我自然没有如此深切的体会,只是觉得让一棵棵大树躺在路边,是那样的孤独无助,在冷风寒雨中,大多数木材都已毁坏。而在我老家,为了买几根木头做房子,父母亲种垫子草、种青菜卖已经耗尽了大半生的精力。如能从这里扛几根木头回家,我也就用不着在煤油灯下帮着撕垫子草、拣烂菜叶了。五爷爷对这一切显然是司空见惯,他的身子依旧是坚毅挺拔,像道旁一棵棵静默的白杨树,年年岁岁脱了一层又一层皮,依旧倔强地在这天地间无声静默。

  时间如流水,在那半年多时间里,所见所闻不过是高山流水,白的云,绿的树,捉小溪里的鱼,掏树上的鸟窝,骑着一辆三个轮子的小自行车在山路上来来往往。再就是一个人躲在鲜花绿叶丛中看蜻蜓来了,蝴蝶飞了,呆呆地出神,默默地傻想,仿佛自己就是一只飞翔的蜻蜓,一只美丽的蝴蝶,在倾听大自然的窃窃私语。留在记忆深处的,是隔壁小女孩那满是水泡的手,不知如今是否恢复了光泽、柔润与美丽?隔壁那家人十分贫穷,全靠父母亲打柴草为生,上有瘫痪在床的老人,下有一群小孩,好不容易才生了个儿子,宝贝得不得了。那个有着大眼睛,经常扑闪着长长睫毛听五爷爷讲精灵鬼怪故事的小女孩,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是帮助家长做事的好手,割猪草,照顾妹妹、弟弟,哪一样都让人放心。一次倒开水给妹妹喝,人够不着,只好站在椅子上去提暖水壶,没想到暖水壶磕在了椅子上,滚烫的开水从炸裂的暖水壶中汹涌而出,为了不烫伤妹妹,她没有撒手,乘势甩向了另一边。幼嫩的小手,皮肤翻卷着,大块大块的水泡,十分可怕。五爷爷第一时间赶了过来,还有他手上抓着的草药,我无法想像的是,她竟然一声也没有哭,在五爷爷给她敷好草药后,还缠着五爷爷给她讲故事。如此柔弱的一个小女孩,却有着如此倔强的力量,在五爷爷含笑的目光和那些精灵鬼怪的故事中,一丝一毫也看不到她的悲痛和沮丧。

  可惜,半年多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五爷爷已经把一切东西都收拾好了,他就要永远离开这个独守了一生的深山窝了。已垂垂老矣的他,走出之后就再也不会也不可能返回了。

  临走之前,五爷爷在街上转了大半天,挑了一担东西回来,鸡鸭鱼酒俱全,让我惊讶的是,五爷爷竟然弄了一整个猪头回来,还有很多线香、蜡烛、纸钱。看到我吃惊的样子,五爷爷一脸严肃,挑着担子,拉着我往屋后的深山走去。经过将近一个小时的跋涉,五爷爷把我带到了大山深处的一个洼地里,周围树木参天,溪水潺潺,还有不知名的小花正开得热烈芬芳,两座小小的坟堆静卧着,耳边只有水声、风声,我们的脚步声在轻轻回响。坟堆上没有碑石,原先祭拜时没有燃烧完的线香、蜡烛杆子像是列阵的士兵,整齐肃穆地伫立着,像是在聆听训话,像是远征之前的诀别。毫无疑问,这是五爷爷来的最多的地方,每一次祭拜,都恰似一次义无反顾地征战。这是黄大牙和高师傅的坟墓,是五爷爷战友、兄弟、师傅的安息之地。黄大牙不堪种种凌辱折磨,跳入水库之后,五爷爷冒着被千万只脚踏在地上的威胁和风险,偷偷打捞上黄大牙的遗体,与高师傅一起在三更半夜里,将之安葬在深山老林的这片洼地里。后来,高师傅也安葬在这里,彻底将历史的风云是非隔绝在了大山之外。毫无疑问,这是五爷爷此生最隆重的一次祭拜,也是他最后一次向他的战友、兄弟、师傅当面致敬。从此之后,五爷爷有幸得返故乡颐养天年,用最后的时光来回味咀嚼他陌生了一辈子并不怎么熟稔的故土。

  祭拜完五爷爷的战友,第二天,五爷爷采了最后一次草药,在他寄寓了大半辈子的土房子里点上一对蜡烛还有三支线香,拉着我在神案前跪下,还有那个邻家小女孩也怯生生地扯着我的衣角一起跪了下来。五爷爷在神案前跪了很久,用颤抖的手摸着那小女孩的头,说,爷爷要走了,以后再也看不见你了,要小心你的手,把这些草药给你爸爸,用完之后就会好的。五爷爷的脸上满是关切和慈爱,但眼中却有浑浊的泪水在不住地往下掉。这是我亲眼看见五爷爷哭泣的唯一一次。

  五爷爷拉着我坐上了摇摇晃晃的拖拉机,我与旅途中交往的第一个朋友依依惜别,看着她在拖拉机后面奔跑,一边大声地喊着什么,一边不停地挥着手,直到那身影融入到了无边无际的高山峻岭间。在人生的旅途中,与自己萍水相逢,还有依依惜别的朋友无数,唯有那次别离,让我牢牢记住了几十年。那瘦小的身影,满是泪痕的双眼,在风中挥舞的双手,一一在岁月中凝固,一去千里之后,又一别数十年。如今,那温润、美丽的双手,可支撑起了一个美满、富裕、幸福的家庭?

  令人无法想象的是,回到老家后,我与五爷爷的冲突便开始了。我想学武功,再三地请他教我,但他无论如何就是不肯答应。在小学三年级时,便有了一次让我刻骨铭心的对话,也让我与他之间的语言交流断绝了好多年。

  你真想学功夫吗?五爷爷问完之后,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看了十几分钟,他猛地吸了几口自制的土烟丝,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练武之人,首先是一个德字,然后是一个忍字,最后才是一个武字。我闯荡江湖一生,遍寻名师,为学武艺而踏入战场,又因争强好胜误入是非深处,其间坎坷难言之经历无数。俗话说,三岁看苗,十岁看老,凭我的眼光,你永远做不了一个武者。德乃练武之首,你自小聪慧过人,家教严厉,这一点我自然可以放心。但自古狡猾奸诈之辈和卑劣无耻之徒多出于自以为聪明之人,他们心术之缜密多变,心智之诡秘难缠非常人所能及,况且他们往往痴迷于名利,纠结于恩怨,或阴险不语,或冲动易怒,或清高自负,或凌势欺人。这种自以为是之人的冲动与愤怒,清高与卑贱纠结于心,要么在伤感中自艾自怨,更多的则表现为不顾一切的玉石俱焚般的复仇的力量,如溃堤的洪水。你也许会是这样的有些自以为是的人,尽管不是太聪明、太狂傲,却注定要在不忿中思索,在不屑间前行,纠结于名利与内心的取舍,如何能做到一个忍字?你专注于山水的神情,你向往于远行的孤独,还有你无语于尘世间的凝眸,执着于魂灵间的传说,虽与忍字相似,与武者相通,却有着本质的不同。武者克制的是自己的情感,磨砺的是自己的意志,任何时候都能做到万般羞辱加于身而岿然不动。而有些小聪明的自以为是者,大多时候不是克制,而是酝酿情感,挣扎灵魂,他们永远超脱不了物外,只能是尘世间更无奈、更伤感、更柔弱,甚至更爆发、更破坏的一群。这些,往往更危险。这就是我不教你武功的全部理由。你或许明白不了,但你以后会体会到,只怕我对你的忠告会跟随你的一生。所以你只能尽力去做一个德者,在不屑的眼光和伤感的灵魂中走自己的路,可以感叹,可以怨恨;可以软弱,可以坚强;可以孤独,可以拒绝;可以迷惘,可以哀痛;可以痴迷于山水跋涉,可以缠绵于名利纠葛与如烟往事;可以逃避纷争与权势羁绊,可以逍遥于内心与魂灵的自由;唯一不可的就是冲动和愤怒。

  五爷爷像个睿智而又敏感的预言家,在三十多年前的那个秋天,在那纷飞的细雨、飘悠的落叶丛中,完成了与我或许是与他自己关于德、忍、武最本质理解的最后一次对话。他以敏锐的眼光,看出了我一生的特别和缺憾,自以为是的聪明,眼高于顶的狂傲,冷眼旁顾的不屑,却又执着于孤独、旅途与伤感,纠结于现实、虚幻与过往,在冲动与愤怒中,在咒骂尘世污浊与权势纷争中,只能与山水和心灵对话,只能在冲动与愤怒中沉溺。此情此境,于家国无利,徒自伤身害己。为了武者的荣誉和勇气,他硬是拒绝了一身武艺的延续,让一个真正的武者,最后陷于孤苦无助和道统绝断。

  许久,五爷爷才结束与我的对话,推开窗户,望着对面房梁下的寿木感叹不已。这是我已经准备了十几年的最好寿木,油漆了二十多遍,严丝密合的,只怕不久就要让我与这个世界隔绝而去了。

  那一年的夏天,农历的六月初几,有个神秘人物从我家门口路过,认真地看了看正在院子里训练武功的五爷爷,感叹地丢下一句,强则强矣,实乃强弩之末,终过不了农历六月。我自然不信,尽管我与五爷爷一贯不和,但我还是希望他能长命百岁,能改变他对我关于武、德、忍的成见,教我几招武功。

  神秘人物的话语如魔咒般的应验在了一九九一年那个炎热的夏天。两三年前,我已经从迷憾中醒悟,与五爷爷多年的冷战宣告结束。初中毕业了,虽然顺利进入了镇中学重点班,但考试发挥不好,没能进入最顶级的实验班,我一副垂头丧气的神态回到明村。五爷爷见我无限伤感的神态,叹道,真是的,自以为聪明,却心胸不够宽大,拿得起放不下。不过,他却是很开心的样子,说能进镇中学重点班,也是明家的祖先护佑,只要再继续努力,读大学跳离明村的黄泥巴,那肯定没有任何问题。于是,五爷爷每天都练几遍功夫给我看,说,老了,动不了了,就权当耍猴子,给你开开心,我只怕也等不到你高中毕业念大学了,多挥几下拳脚,就当留个念想吧。

  转眼就到了农历6月29号,这是农历六月的最后一天。白天,五爷爷沿着明村河走了很远,在路过我们家的水田时,还将水渠里的水引进了田里。他坐在田埂上,吸着烟丝,眯着眼打量着即将收割的早稻,与隔壁田里引水灌溉的老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田里的水放好后,又绕着明村的老屋场、新屋场转了一圈,最后在那棵他年轻时打过擂台的大榕树下坐了许久。到了晚上,虽然天气很热,但五爷爷兴致很高,连喝了几大碗稀饭,还再三询问我暑假后镇中学开学的事,然后便端着茶缸坐在藤椅上休息。大约晚上十一点多钟,我被客厅里的声音惊醒,我猜想一定是在椅子上睡着了的五爷爷手上的茶缸掉到了地上,也就没有在意,继续睡觉。天亮了,大家都起来了,五爷爷仍坐在椅子上没醒,手上的茶缸果然掉在地上。五爷爷终于没能度过农历的六月,就在六月的最后那个深夜,离看见农历七月的时光还差半个小时的那一刻,无疾而终,享年七十有二,孤独地踏上了天国之路,忍住了与所有人的依依惜别,迈着武者的脚步,刚毅而坚定。

  从小,我就听过太多关于算命测生死和精灵鬼怪的故事,他们还特别提醒我,人咽气之后,寿木的盖子会自动地弹开,在还没来得及收敛之前,就可以收留逝去的灵魂。

  我第一个登上了二楼,我想亲眼看看,人的远离与寿木究竟有何关联。那一刻,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我的血液仿佛要在瞬间凝固,那具严丝密合十几年,连风也钻不进去的寿木,竟会在这样一个夏天的清晨裂开了一条很大的缝隙:寿木的一边向上拱起,裂开的缝隙足以放进一个拳头。难道,人真的是有灵魂在天国里飞翔?在临走的瞬间,要来推开自己的寿床?我没有恐惧,我只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震撼,除了这种力量,还有什么能说清这纠缠不清的秘密?收敛遗体的时候,人们常常规劝生者,不要哭泣,千万不要把泪水溅到了死者的身上。莫非,泪水也蕴含了神奇的力量?它会带给亡灵无尽的思念与哀痛,拉扯住他们飞往天国的翅膀,以至他们在天国里翱翔时,也要被尘世间的思念与伤痛所牵绊?再一次地把他们的灵魂揉碎?把他们悠闲的脚步冲击得七零八落?可是,带一滴泪水去天国里珍藏,这又是多么美好的记忆!难忘生的坎坷,不弃人世的缠绵,念怀曾经的往事与情感,这究竟是苦痛多于甜蜜,还是甜蜜胜过苦痛?在天国的飞翔里,他们为何不传送给我们一些更加神秘的昭示?让生人在怀想中能与他们一起歌唱,一起飞翔?

  我在前面举着招hun幡,不断地抛洒着纸钱,我想为五爷爷指引一条另一个世界的坦途大道,不再有孤独,不再有折腾,不再有苦难。八个人抬着五爷爷的寿木,在招hun幡的指引下,向着明村的山岗,向着生人永远也无法跨越的彼岸,前行着,沉重而缓慢。耳畔,是道士漠然枯寂,却又悲天悯人的祈祷:仙界飘渺,尘世已了,nai何qiao畔莫回头,天国路遥莫思念;来世难寻,爱恨随风,黄quan路上是非去,望乡tai前情义空;三生泪尽,彼岸花开,花开叶落生生世世不相见,阴阳两隔相逢除非魂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