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二年夏，叛军已经从东北杀穿华南，这里是直面中原的最后一座大城，荆州。

　　围了十天，攻了四天，先是破了西城门的瓮城，又是破了南城门的瓮城，太守见大势已去，高立城门上大骂，飞来三箭，泣血而死。至此，兵败如山，守军纷纷下退逃散，被爬上城的叛军追砍，一刀一个，再割下左耳——到时能论军功。

　　攻下城后，敌将也不急着报复，先是划区，屠城也不全屠，穷人花钱买命即可，至于那些还没撤走的大族才是赶尽杀绝。不过，穷人就能算好了吗？今日交五两，明日交二两，至于后日，无钱可交，依旧是滚滚人头落地罢了。

　　徐禧凤自从听到城破的消息就拿着干粮带着小妹，顺着大树，爬上了大屋的天沟去（古屋两房梁间连接处下凹的部分）。天沟上的人越来越多，叛军也懒得上来揪，干脆一把火烧，城西烧到城南，烧了大半个城隅，烧的飘絮乱飞天昏黑，配合上天上的乌云，恐怕末日之景也不过如此。

　　“哥，我好饿”娇弱的女童声。

　　“你哥也饿……”

　　无言……

　　“莫慌，天快让云黑完了，这是暴雨的节奏，等雨下大了咱就下去，我倒不信这些鞑子雨天还来搜刮。”

　　听见轻轻的嗯了一声，徐禧凤也不再说话。看着越来越近的火，他也发担心，原先还在心里跟龙王说些好话，说要报答，可连拜了半个上午，雨还是不下，火烧的倒是越来越近了。他回头，看向趴在自己左侧的小妹，黄紫色的脸，近乎嶙峋的身材，生下来没见过妈，八岁又没了爹，刚有点力气的时候就开始跟着几乎比他大一倍的老哥推着个破船去打鱼，似乎生下来就是吃苦的命，想到这禧凤又不敢再想了，只是更贴近了自己的小妹，翻个身躺着看天，叹了口气，盼着雨天快些来。

　　“哥，你看我作甚？”少年听声低头，看见自己小妹正瞪着眼睛把目光对着自己。

　　“不作什么甚，只是想事罢了。”

　　又是安静，长久的相处早已经让两人无话可谈，如今这个局面，少说话倒也是能省些力气。于是少年又回正头来看天，喊杀与求饶交合的声音让他精神倍感疲惫，逼仄的空间也时刻消磨着他的体力，眼皮昏昏沉沉，再睁开时，已经是满面雨水了。

　　欣喜若狂。有了雨水就是有了活路，屋顶的火被浇灭了，叛军也进屋避雨去了，只要能逃出城跑掉，就能活命，如此看来，这雨水怎么不让人喜爱。

　　赶忙低头看，小妹正在躺着张开嘴来接雨喝，忽然感觉自己喉咙也干涩的泛苦，于是也效仿起来。

　　大些，好龙王，雨再大些来吧！最好将天都昏黑，求您了，再大些吧！少年想。

　　龙王遂了愿，雨已经豆大，打在脸上都生疼，旁边已经越来越多的人从天沟下去了，少年赶忙起身拉着小妹，仗着身体轻快，直接抱着树滑下，顾不得手臂与腿部被树皮划伤的疼痛，赶忙起身接住小妹。

　　“哥，咱哪里逃去？”小妹也兴奋，“南城门，城南都是贫民窟，出了南城门离河南还近，咱们跑去河南避难，总归是有活路的！”少年也是愈发兴奋，让小妹和自己在身子上擦满泥巴，就立即顺着小巷往南跑去。

　　二人沿着小巷墙边跑，地上的血凝结再浸水已经变成黑紫的一滩滩，所幸二人杀鱼不少，虽有些恶心但不至于呕吐，等再跑出一个小巷拐角时，见到路口左边忽然出现两个士兵。脑袋完全空白，心脏都要跳出胸膛，小妹一直牵着自己的手也软了下去，少年忙的攥紧，用全身力气，向前跑去。

　　“停下饶你俩不死!”后面人大喊。

　　少年没力气回答，只是不停的跑。徐晓旭觉得自己完全是在飞行，脚步根本跟不上自己的大哥，如果不是大哥时不时用力将自己往前提携，自己恐怕早被拖的慢腿是血了。

　　二人都没力气了，但是刚才鞑子的叫喊估计已经吸引到了别的敌人，没办法兄妹二人只好跑出小巷，在空旷的大街上找到一个死人堆，扒出点位置钻了进去。堆积的尸体虽然还没来得及腐烂不过也有些臭味，夹杂着血的腥甜，近乎是在挑战二人所能忍受的生理极限。一直干呕，不过肚子里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吐，刚才的剧烈运动导致现在身体根本无法平复下来，头脑胀的厉害，想抬头看看有没有追兵，可脑袋仿佛被人拽着头发，于是便顺势又瘫下去了。

　　徐晓旭从小到大从来没这么无所适从，哪怕是她的八岁时候看到老爹睡在棺材里都没感受过。她相信，只要人活着，总归是有出路的，于是她开始跟着老哥坐在木船上捞鱼，老哥上街卖鱼时就在家里纺织，如今女皇登基不过二年，天下大乱，半壁江山都已经失去，自己未来该何去何从也无从知晓，便不由得心慌惆怅，探出手去，摸索着攥住了自己老哥的手，感受到老哥手的温度，想着：“无所谓了，只要老哥在，一切就好。”

　　追兵果然来了，四处张望见不到人影，便立即想到死人堆，一步一步走来。兄妹俩更紧的攥着对方的手，听脚步声鞑子越来越近了，他们开始拿刀检搜查，兄妹二人都已经听到刀刺进肉体的声音。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一个士卒饶有趣味的说着。

　　“哈哈哈哈，真是硕鼠，两只大的，硕鼠哈哈！”另一位也笑，二人似乎很欣赏这种处刑前的趣味，笑声还在继续，只是忽然有些嘈杂。

　　“马蹄！北面！”一位士卒大叫，只听“嗖”的两声，两士卒直直倒地，再无声息。

　　少年忙的翻开身上的重物，起身拉起小妹又顺着马蹄声看去，只见三位身着靛青长衫束着头发的男子，一男子还把着长弓，另外两位一刀一剑。

　　少年赶忙起身跑向三人去路，猛的单膝跪地，对三人双手抱拳曰：“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为三位公子做牛做马！”

　　三人与小妹登时愣住。

　　刀客操着一口河南口音问道“真是趣闻，我为何带你？”

　　“我能识字会读书！”少年忙咬牙道。

　　“又如何？”

　　“我们是来杀贼的，带你二人不过累赘”

　　“我……”少年还想张口说些什么，但是念到自己一无是处，又不好意思再惹恩人厌烦，便起身低头让开路来，还是双手抱拳“三位恩人杀贼可谓大义，还请多多保重……”

　　三人不再言语，只是牵动缰绳，又往城中杀贼去了。

　　望着三人的背影远去，少年才牵起小妹的手，匆匆往南门跑去。

　　“哥，你莫要灰心，只要跑出去，总归是有路子的。”

　　“你哥目前好得很，莫要再多说话，小心岔气。”二人又是无言，只是相互牵着的手，更为用力罢了。

　　荆州城很大，分内外城，外城的泥土和砖掺和起的城墙早就被锤烂，兄妹本就在外城住，如今天黑大雨浑水摸鱼，很快就找到几处无人看管的倒塌的烂城墙，少年扭头看着身边的残檐断壁，旁边一堆堆几天前还有说有笑的居民，掺杂着远处时不时传来的叫喊声，加快速度冲出城墙了。

　　雨已经停了，兄妹二人还只是单纯的向南跑，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

　　他们一辈子窝在荆州城，爹没死前给爹干活，爹死后给自己干活，叛军来时就逃，如今逃出来了，反而更迷茫了。空荡荡的草地，灰蒙蒙的天，兄妹跑了半天，依旧是平原，丘陵，一样的景色，这是更磨灭人的意志的。

　　于是二人累的瘫倒在地，禧凤自己还好，即使雨打又出汗，可自己十八身体很是硬朗，只是担心小妹——她刚满十二，又是女孩子，哪怕扛过了大雨，晚上怎么办，如今是秋，夜晚根本暖和不起来，衣服湿透拧出水分尚且难干，更何况这凄凉地连座破庙也无，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于是徐禧凤不敢再想，匆匆起身，伸手拽向妹妹，只是妹妹没有起来，惊起回头，已经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徐禧凤猛地将自己衣服脱下拧干，将妹儿的衣服也拧了些许，一起罩在妹儿身上，就这样背着妹儿接着赶路了。

　　沿着先人开发出的官道，望着望不尽的荒土平原，徐晓旭轻生说着“哥，咱怕不是躲不掉了。”

　　“什么咱？等实在不行了我给你丢下来，我还是能活的。”

　　“哼哼，你现在怎么不丢呢？”徐晓旭笑了起来。

　　“为什么不丢？你仔细听。”

　　徐晓旭仔细听去，只听见马蹄踏地的声音，回头看去，却见三位公子同云之君兮奔腾而来。

　　于是徐晓旭不再强撑，闭眼昏了过去。